吳全有帶着簡單的行李跟着一群傷愈歸隊的士兵坐車出發了。他一路走一路想,該怎麼找出顧紅,該怎麼救她出來。可想了一陣,吳全有才發現自己早就忘了顧紅是個啥模樣,只怕顧紅也未必認得他。這可真是個令人泄氣的事情,連人都認不出,哪裏還談得上救人?
吳全有覺得自己一腦子亂麻,對自己是否具備救人的能力也悲觀起來。
戰時的交通很困難,吳全有在汽車上顛簸了三天,才趕到恩施。這一路走來,差點沒把他的五臟六腑從肚子裏掏空。下車之後,吳全有大腦發暈四肢無力,不得不坐在路邊休息了個把鐘頭,直到日近中午,才勉強爬起來向城裏走去。
他先到了城邊的一間飯館,準備吃點東西。店裏的夥計招待得小心而殷勤,但臉色卻很不自在,似乎帶着些無奈和惶恐。吳全有沒往深處想,點了一個炒雞蛋和大米飯,安靜地吃了起來。他一邊吃一邊想,不知道買下顧紅的妓院老闆會向他開個什麼樣的價錢。
吳全有三口兩口地填着肚子,另一桌的客人卻和飯店夥計吵了起來。他扭頭一看,原來是個傷兵吃了飯想不給錢。
飯店夥計腆着臉說道:「軍爺,我們這裏也是小本買賣,您就高抬貴手吧!」
「放屁!老子為國家流血流汗,你們在後方享受太平,吃頓飯不該嗎?」
「您來吃飯是給小店賞臉,但飯錢總還是賞幾個吧?」
傷兵啪的一下,把斷了半截的大腿擺到了夥計的眼前。他拍着傷殘的大腿問道:「飯錢?老子的腿誰給錢?沒有老子在前方流血犧牲,你能弄到飯錢?」
「軍爺,開飯館做買賣,不過是個營生,你這麼做小店哪還敢開張啊。」
「怎麼?你不想做傷兵的買賣?好啊!」
這話一落地,傷兵拿起桌子上的碗碟就往地上砸。砸了他自己這一桌還不解氣,又到鄰桌抄起碗碟砸了起來。
見到形勢不妙,飯館裏怕事的人早已起身跑到了街上,隔着馬路看起了熱鬧。眼見這生意是做不成了,而且又傷兵鬧得太過火,店裏的夥計忍不住和傷兵扭打起來。
吳全有見到傷兵和夥計打了起來,立刻扔掉碗筷,擼上袖子就沖了上去。傷兵不幫傷兵,那還指望誰發善心?大家打仗流血不是為了你們這些人吃太平飯嗎?
小店裏的動靜越來越大,引來了一大批圍觀的人。不到半根煙的功夫,十幾個傷兵一窩蜂地湧進了飯店,人人手裏都備着行頭,進門就演全武行。
管事的警察也到了,看清楚是傷兵鬧事後,全都知趣地站在一邊,嘴裏叫嚷着別打了,眼睛卻像看大戲一樣瞧着店鋪里的動靜。又過了一陣,憲兵老爺威風凜凜地趕到了。
吳全有在店子裏越打越來勁,他一個人就拆了一張八仙桌兩張條凳,和那些傷兵比起來,他的四肢齊全,破壞力最大。大堂里、廚房裏凡是能砸碎的東西都被傷兵們弄成了粉身碎骨,就連幾塊抹布也來了個五馬分屍。搞破壞上了癮的吳全有眼見沒什麼好東西可砸了,就開始琢磨怎麼把店鋪的招牌給弄下來踩上幾腳。可惜他矮了一點,那招牌懸掛在廳堂的橫樑上,再怎麼費力也夠不着,能墊腳的家什早被他們自個砸了個乾淨。
就在吳全有還在對店鋪的招牌打主意的時候,他的手被人緊緊扣住了。抓他的人看來比較老道,吳全有的手被他扣得發麻,一下就沒了力道。他想回頭看看是哪個不知趣的傢伙在太歲頭上動土,一扭脖子才發現幾個戴着袖箍的憲兵不知何時已走了進來。
吳全有雖然知道憲兵不好惹,但還是壯着膽子問道:「幹什麼?」
「幹什麼?你想幹什麼?」憲兵冷冷地答道。
吳全有被問得不知道怎麼說話了,總不能說老子想搞破壞吧?旁邊的傷兵們適時地搭腔道:「老子為黨國出生入死,你躲在後方充好漢,打仗你當龜兒子,現在想做出頭烏龜,莫非你們是一個**胯下爬出來的?」
旁聽的人一陣哄然大笑。
憲兵的臉上掛不住了,他推開吳全有想上去揍死這個不知高低的傢伙。
見這個憲兵不懷好意,吳全有拉開衣服,露出身上還未癒合的槍傷,大聲喝道:「想打人?朝這打!看是你狠,還是日本人更狠?」
吳全有隱藏在軍服下還未癒合的傷口,帶着嚇人的腥紅色直直地暴露在眾人的眼前,讓人不忍正視,人群里發出一片唏噓聲。
其他的傷兵們也紛紛把自己身上的傷殘露出來,有的人還拿出了勳章,他們一起叫道:「打!朝這打!」
「老子早就不想活了,打啊!」
「不打你是我龜兒子!」
………
憲兵看到吳全有身上的傷疤,也禁不住吃了一驚。他慍怒地放棄了打人的想法,壓着怒火訓斥道:「保境安民為國效忠,是軍人的天職。打仗受了傷,就應該欺負老百姓嗎?黨國的軍人不是土匪!」
「唱什麼高調,有種你也去死人堆里爬一回!」
「爺不怕有種的,就怕唬人的!」
「說什麼屁話,日本鬼子在老子面前也就留了個疤,你這號還差火候!」
………
見這些傷兵們借着傷殘鬧事,憲兵們壓不住怒氣,雙方相互推搡起來。眼看着一場火併就要在所難免了。
「我看大家就不要為了這種無聊的的事情再動手了吧?」
一個氣質不凡的女人從人群中站了出來,十分得體地說道。她的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能傳到每個人的耳朵里,看似平淡的話語中,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權威,讓爭執中的一群大老粗都安靜了下來。
吳全有扭頭看了看這個發話的女人,第一感覺就是這女人長得真不賴!但這個漂亮女人說的漂亮話卻極為管用。原本在一旁看熱鬧的警察馬上變了態度,他們紛紛積極地穿插進憲兵和傷兵中間,對這個說兄弟為黨國流血吃個飯算什麼?對那個說年頭不太平,犯得着為難傷兵嗎?一轉臉,這些警察又哈腰陪着笑對這個女人說道,這點小事還要太太您操心,屬下失職失職。
吳全有不禁暗暗稱奇,不知道這女人是何方的神聖。
有這麼多管事的勸架,兩邊原本還勢不兩立的傷兵與憲兵,識趣地緩和了下來,互相找着台階準備就此了結這樁不痛快。
只要雙方都存了這樣的心思,說合起來是很順利的,警察們幾乎沒費太多的口舌就把籠罩在大家頭頂上的烏雲一掃而光。傷兵憲兵之間升騰起一股祥和之氣,剛才還勢同水火的兩幫人甚至已有了握手言歡的端倪。
眼看大功即將告成,店鋪的老闆卻哭喪着臉走了出來,他躬身對着憲兵頭頭哀求道:「長官,你可要為小民做主啊!」
是啊,在這場爭鬥里除了店鋪老闆,還有誰受了半點損失?別看一群人鬧騰得風風火火,誰也沒拔去自己的一根寒毛。
店老闆的話讓憲兵傷兵和警察們重新陷入了尷尬之中。原本準備散去的圍觀者,止住了離去的腳步,重又聚攏到一起,想看看他們到底怎麼處理老闆的損失。
處在人群中心的憲兵老爺和警察們各自把眼睛貓來貓去,誰也沒先說話。
為首的警長倒底機靈一些,他清了清嗓子,大聲說道:「這樣吧,還是請兩邊各派一個代表到憲兵部去協商解決吧。」
憲兵也回過味來,推脫道:「到憲兵部處理不合適,不管怎麼辦,都怕大家覺得不公正,我看還是請警局協調處理吧。」
警憲兩邊推來推去打着八十八式太極雲手,一個隨從模樣的人走到店鋪老闆面前,伸手拿出七八個大洋,對着老闆說道:「掌柜的,這兵荒馬亂的,大家都不易,你也擔待一點!我看人人都退一步,早些辦正事吧。」
店鋪老闆雙手接過大洋,誠恐地謝道:「謝謝大爺!謝謝大爺!」
謝過了這位不知名的好心人之後,店鋪老闆又轉身對着傷兵憲兵和警察躬謝道:「煩勞各位老總了!煩勞各位老總了!以後還請各位繼續賞光小店啊!」
一樁大事平息了下來,圍觀者各自散去。吳全有看着那個隨從回到了貴婦的身旁,又目送他們從容地遠去。他在心裏感嘆道:他娘的,這行善還真得有本錢!
鬧事的傷兵們挪到吳全有的身邊,一個領頭的打個拱手對着吳全有問道:「敢問這位大哥高姓大名?來此地可有公幹?」
吳全有急忙也抱拳回禮,客氣地答道:「不敢,鄙姓吳,吳全有。到這來是尋親的。」
問話的傷兵哦了一聲,爽快地說道:「大家素昧平生,吳兄弟不嫌棄我們這些老弱病殘,仗義出手,這份情義叫我們愧不敢當。日後吳兄弟若是有用得上我們的地方,只管吩咐,不要見外呀!」
「哪裏哪裏,這位大哥客氣了。天下傷兵是一家,都是拼力保衛黨國才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傷兵自己互不幫襯,這年月哪裏過的下去!」
問話的傷兵聽了這話很是感動,他嘆口氣說道:「唉!要是沒瘸了這腿,老子哪會流落街頭做這不要臉的勾當?又哪會弄得人人厭惡視如狗屎?」
傷兵的話語裏充滿了傷感,勾起了大家心中的悲涼。這年月里,普通人尚且活得艱難,何況這些傷兵?黨國與軍隊遺棄了他們,民眾和社會對他們視而不見,健全的時候他們是軍閥的工具黨國的支撐,傷殘以後他們是社會的負擔人人可欺的廢人。世態炎涼如此,叫傷兵們情何以堪?又怎能不積滿怨恨?
說話的傷兵對着吳全有說道:「今天叫吳兄弟見笑了,你還趕着去尋親,我們就不多說廢話了。鄙姓曹,曹操的曹,大名曹湧泉。」他又指了指周圍的傷兵,「這些人都是在一起互相周濟生活的兄弟,你要是有事需要幫忙,就去文王廟,我們都在那!」
「謝謝曹大哥,我記住了。要是有了麻煩,還請曹大哥多照應!」。
吳全有謝過曹大哥,和他們客氣地分了手,一個人向着縣城的大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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