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行的隊伍漸漸遠去,圍觀的人群也慢慢散開了。張二李二不知從哪裏又冒了出來,他們一見吳二丫就為他叫屈,說捐出去的銅板還不知道便宜了誰。況且,那點小錢拿出去也派不上什麼用場,留給自己說不定還能解決大問題。
聽張二李二這麼一說,吳二丫剛才的自豪感和興奮勁立馬消散得無影無蹤,反倒認為自己幹了一件天大的蠢事。
正在懊惱的時候,宋林帶着一群小夥伴們回來了。看到吳二丫有些不高興,他忙問什麼事。張二李二就把剛才的事情說了一遍。宋林笑了笑說,這沒啥,縣城裏有個掙大錢的機會。
一聽掙大錢,吳二丫的心立刻一動,他拉着宋林問,是啥好事?
宋林說,縣城裏出了公告,縣保安團正在招人,每個人給五塊法幣的工錢。
不等吳二丫想明白保安團招人是啥意思,旁邊的張二李二先吃了一驚。張二對宋林說:「小兄弟啊,你要是有難處,我們就再幫你到甲頭那裏去求求情。我看本地的甲頭還算是寬厚人,興許能容你在這裏多待幾天。多待幾天說不定就解決問題了,何必要去當兵呢?」
宋林說:「兩位大哥誤會了。我聽說,這保安團不是真的招兵,只是找人充充門臉,最多半個月就讓人回家。」
張二說:「小兄弟啊,這種話你也信?古往今來,都是丘八搶老百姓的錢,哪裏出過丘八給老百姓發錢的好事?這隻怕是個陷阱,你要是信了遲早會吃虧!」
宋林想了想,對張二說:「這位大哥,我還是想去試試。半個月就有五塊法幣,做一年的流差也未必能有這麼多現錢。再說了,保安團招人也不是一個兩個,聽說要招上千人,騙三五個人還好說,騙這麼多人怎麼可能呢?」
李二說:「你要是真的命里有運數,路上也能撿到金元寶。這八字沒一撇的事情,你咋能當真呢?」
宋林說:「這事情,最壞的結果也就是給保安團白干半個月。但是,這半個月它總歸要管吃管住,再怎麼吃虧,我們也沒多大損失。你說呢?大哥。」
張二和李二互相看了一眼,各自搖搖頭。張二嘆口氣,說道:「乞丐行里有三不留,一不留另尋生計的,二不留半路回家的,三不留當兵吃糧的。既然你打定了主意,那你就去吧!」
宋林聽了這話,馬上給張二李二跪了下來。張二李二趕緊伸手去扶宋林,但宋林執意要先說完話再起來。宋林說道:「兩位大哥都是好人,我這一去就是半個月,這幾個孩子還得煩勞兩位大哥幫忙照看一下。等我從保安團拿了工錢回來,我一定來接他們。」
張二說:「小兄弟啊,你說的我其實都想到了。你就放心去吧!我們倆回頭再去求求甲頭,請他看在幫派的情分上,容我們在這裏多待半個月。我想,這事情應該問題不大。你要是回來了,你就直接去土地廟找我們。到時候,我一定把這幾個孩子完完整整地還給你。」
宋林答應了一聲,給張二李二磕了三個響頭。張二李二連忙說,擔不起擔不起。接着,宋林站起來,拉過顧紅的手,帶到張二李二的面前,對他們說得道:「兩位大哥,這裏面有一個女娃,還請兩位大哥多費心照顧一下。」
不僅是張二李二,就是吳二丫也吃了一驚。在一起待了一天多了,他居然沒看出顧紅是個女娃。
宋林說:「這孩子叫顧紅,身世可憐,無依無靠。她娘是個逃荒的,臨死時把她託付給我。常言道:男人一言九鼎。別的孩子都好說,我就怕她受欺負。」
張二拉過顧紅的手對宋林說:「你放心你放心,就是你在保安團耽誤了時日,我也一定把他們帶在身邊。如果甲頭那裏待不住了,我就帶他們往重慶那邊走。你日後要找我們,只需在路上打聽漢口陳家羅樁子門下的張二李二,就一定能找到我們。」
宋林感激地說了聲謝謝,他看了看吳二丫,商量着問道:「二丫,要不你也和我一起去?多一個人能多拿五塊錢呢。」
吳二丫猶疑了一下,他看了看張二李二,又看了看宋林,心裏實在忍不住那五塊法幣的誘惑,於是點點頭小聲地答道:「……好!」
宋林把小夥伴中稍大點的陳華叫了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帶着慈愛之色對他囑咐道:「我們走了以後,你就是最大的了。要做好哥哥的本分,弟妹們就靠你照顧了!」
陳華應了一聲,回答說:「宋林哥,你放心,我一定把他們帶好,等着你回來!」
宋林說:「那好,我們走了,過半個月就回。這半個月你們要好好地聽這兩位大哥的話。等我們回來,我帶着大家去五鮮齋吃館子,好不好?」
最後這句話讓小乞丐們都歡快起來,他們帶着美好的憧憬與宋林告別了。
懵懵懂懂的吳二丫沒有留意到張二李二的答話為何前後不一,他被那五塊錢的法幣攪昏了頭腦。這個疏忽在日後給他和所有的夥伴們帶來了無法忘卻的痛苦。
跟着宋林去當兵混糧掙法幣,這個決定影響了吳二丫大半輩子的生活。他當時以為這當兵也和當乞丐一樣,既可以隨時入伙也可以隨時走人。
自宋以來,當兵吃糧就是窮人最後的出路。除非是混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否則絕不會有人去做這種下三濫的賣命營生。常言道:「一師(師爺)二衙(衙差)三升秤、四媒五卒六時妖(拐騙及巫婆)、七盜八竊九娼妓。」在常人的眼光里,當兵的屬於下九流,絕非什麼好貨色。他們的地位與社會沉渣相當,有時甚至不如霸據一方的山大王。
吳二丫跟着宋林來到縣保安團的大門口。遠遠望去,一條長龍從保安團的大門口蜿蜒而出,隊尾一直延伸到了馬路對面的巷子裏,不少人正嘰嘰喳喳地議論着這難得的好事。宋林在離保安團大門口一二十米遠的地方先站住了腳,他把吳二丫上下打量了一番,從路邊抓起一把雪把吳二丫的臉仔細擦了一下,又用雪把自己的臉也擦了擦,將拴在身上的紅繩扯了下來,順手扔到了腳邊。但吳二丫又彎腰把紅繩撿了起來,宋林奇怪地問道:「還要這東西幹什麼?」
吳二丫說:「宋大哥,以後我們不當兵了,拿着這繩說不定還能在縣城裏多討一天飯呢。」
宋林想了想,對吳二丫說,還是你想得周到,那你就收着吧。
吳二丫於是就讓宋林幫忙,把紅繩系在了脖子上。
兩個人收拾好了以後,便向排隊報名的隊尾走去。走了幾步,吳二丫的腳被什麼東西給崴了一下,他低頭一看原來是塊石頭。吳二丫的心不由「咯噔」一跳,腦子裏突兀地冒出個想法:「這隻怕不是個好兆頭。」
不過,保安團審核的過程快得出奇,一個文書模樣的人坐在報名桌後,除了核對姓名,他很少說話。在文書身後則站着一個軍官,皺巴巴的領章上掛着中尉的軍銜,一根槍帶子斜吊在他的脖子上,沉甸甸的駁殼槍在他的腰間晃來晃去。他的兩隻手都籠在袖子裏,耳朵上夾着一支煙,軍帽也因此戴得高低不平。軍帽下是一張略略有些發圓的柿子臉,眉目間盤着一股黑氣,他看人的時候眼睛裏的白珠子十分刺眼,臉上的肌肉似乎是僵死的。這個軍官負責審核前來謀差事的人,通常他只是叫報名的人在原地轉個圈,偶爾也會居高臨下地問上一兩句話。一經他點頭通過,文書就立刻把名字記好,讓人把通過審核的人帶到保安團院牆外的一個簡易圍子裏,由兩個拿槍的士兵看管起來。
不多會,宋林就排到了桌子前。中尉對宋林上下掃了一眼,雖然隔了幾步的距離,但宋林身上發出的臭味還是讓他皺緊了眉頭,中尉耐着性子冷冰冰地問道:「多大啦?」
「20。」
「哪人?」
「河南。」
「轉個圈給我看看。」
宋林老老實實地在原地轉了一圈,等着軍官繼續發話。
「嗯。」中尉從鼻子裏哼出一聲,同時把頭往左邊一擺,示意宋林通過了。文書於是把宋林的姓名記了下來,要宋林到一邊去等着。
看到自己通過了,宋林趕緊把吳二丫拉上來對着中尉說道:「他是我兄弟,也是來當兵的。您行個好,讓他也混個差吧。」
中尉看了吳二丫一眼,心裏嫌他個頭瘦小,臉上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撇着嘴說道:「去去去,你當這裏是什麼地方,什麼人都能來混?」
「長官您行個好,別看他年紀小,人還是很機靈的,您就收留收留讓他混幾天吧!」
「少羅嗦,就他那樣,除了當飯桶,能頂個屁用!」
「那……長官……要是他不能留在這,我……我也不幹了。」
文書和中尉不約而同地把眼睛望向宋林,一個感到意外,另一個顯然被激怒了。
「你說什麼?」中尉一邊反問一邊把身子移了過來,話語中明顯地懷着一股惡意,他走到宋林的身邊,指着宋林的鼻子說道:「有膽子,你再跟老子說一遍!」
宋林護着吳二丫,慢慢地往後退讓,再次堅定地回答道:「要是留不下兩個人,我們就不幹了!」
中尉伸手抓住了宋林的脖子,右手掄起巴掌就照着宋林的臉上扇了過去,一邊打一邊罵道:「你他媽找死啊!敢在這裏說三道四!」
但是,中尉打人的巴掌落空了,宋林一扭頭躲了過去。不等對方繼續出手,宋林已反手抓住中尉的左手,把它從自己的脖子上掰拉開來,同時伸出左腳插到對方的身後,全身一用力將這個霸道的傢伙絆到了地上。
打人了打人了,排在後面等着報名的人發出一陣亂喊呼啦啦地四散開去,他們躲到對面的街沿邊,一邊交頭接耳一邊用疑懼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場景。
看見大門外出了動靜,保安團的門洞裏馬上衝出來幾個士兵,他們一腳將呆在一旁的吳二丫踹出去好遠,又一擁而上把宋林打翻在地。從地上爬起來的軍官狠命地對着宋林又踢又打,即便這樣他還是不解恨,一伸手把匣子裏的槍給掏了出來。
被踢得不輕又被嚇得不知所措的吳二丫,看到軍官掏出槍來,心裏也急了,他衝上去死命地抓住對方的手,和軍官扭在了一起。但是沒多久,吳二丫和宋林就都被制住了,幾個士兵反扭住他們的手,狠狠地給了他們幾個巴掌,直打得他們天旋地轉。
一個上尉從門洞裏跑了出來。他扯開嗓子喝了一聲:「怎麼啦怎麼啦?」
這個軍官的喝斥起了作用,幾個士兵停住手,把剛才的事情說了一遍。
上尉看了看街上議論紛紛的老百姓,轉身把招兵的中尉拉到自己身邊,好言好語地低聲說了些什麼。滿臉惡氣的中尉,聽了他的話之後,轉頭看了看街上的人群,扭頭示意士兵們把兩個娃娃扔在地上。中尉兇狠地盯了宋林一眼,轉身帶着打人的士兵走進了保安團的大門。
等這些人走了,上尉立刻要文書把地上的兩個人扶起來,攙到圍子裏去休息。宋林和吳二丫遭了這份罪後,心裏都有了走為上策的念頭。但文書叫了兩個衛兵過來,把兩個人拖帶着送進了圍子裏給圈了起來。
上尉轉過臉來,和氣地對着街對面的人喊道:「好了好了,都是誤會。這兩個人我們收下了,還有願意來的嗎?我們說話算數,當半個月的差,五塊法幣薪餉!」
上尉一連喊了好幾遍,依舊沒有人敢過來。直到過了一陣,看到圍子裏的宋林和吳二丫並沒有挨打,才有幾個人遲疑着走了過來。又過了好一陣子,保安團的門口才總算是恢復了一點人氣。
但吳二丫和宋林的事情顯然沒有了結,從招兵的文書和上尉看他倆的眼神里就能感覺到。
等到日頭偏西,保安團院牆外的圍子裏已經圍了一百多人。眼見今天招兵不會再有什麼收穫,招兵的攤子才收了起來。上尉叫了十幾個帶槍的士兵,把今天新招來的人都帶到城外的臨時營房去。
臨時營房其實是個竹籬笆圍着的大草棚,棚子外面用竹篾席包裹着,進門的地方掛着兩塊黑色的大帘布,被冷風吹得一擺一擺,像極了靈堂前的招魂幡。穿過帘布往棚子裏一看,棚子內部空洞而簡陋,十多根支撐棚頂的大竹竿光溜溜地立在草棚中間,每根大竹竿上都掛着一盞昏黃的馬燈,潮冷的地面上鋪了一層薄薄的稻草,偌大個棚子連個火爐子都沒有,任憑寒風從滿目可見的縫隙中肆意地鑽進來。
吳二丫感覺這地方比甲頭的土地廟差了好多,加上今天吃足了別人的拳腳,又擔心會遭到報復,情緒頗為低落。宋林雖然很淡定,但情緒也不高。兩個人走到棚中的一根竹竿下,背靠着坐了下來。
天快黑的時候,伙夫送了四個大木桶進來,每個木桶中都裝滿了糙米飯。不等送飯的伙夫開口喊開飯了,所有人已一窩蜂地圍了上去爭着從木桶里掏出一把食物。送飯的人掄着扁擔對圍上來的人又打又罵,費了一把力氣才把人趕開。他罵這些新來的都是餓死鬼托胎,遲早還得做餓死鬼!
在伙夫的喝斥下,一百多人排着隊輪流領了一把米飯。
吃過飯不久,白天負責招人的中尉就帶着一夥士兵闖了進來。誰都知道他們要找誰,所以無關的人馬上讓出了一條路,把宋林和吳二丫兩個人孤零零地留在了路的盡頭。
在凝固的空氣中,中尉帶着人走了過來,他豎着額上的眉梢,把兩隻眼睛擠成了三角形,腮幫的肌肉僵硬地鼓起,在臉上勾出兩道兇狠的稜線。他的目光陰森、冷酷,盯着吳二丫猶如野獸在盯着獵物。吳二丫看着中尉,直感到脊背發冷,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哆嗦,把頭低了下去,兩隻眼睛不自覺地看着中尉手中的馬鞭,心裏升起一陣陣的恐懼。宋林緊緊地拉了拉吳二丫的手,低聲說道:「挺着!」
幾個隨從衝過來把他們扭住,用麻繩反綁住兩個人的雙手,緊接着又把麻繩扔過竹竿做的橫樑,將兩個人吊了起來。
一個人隨從不知從哪拿來了一把凳子,中尉甩了甩手中的馬鞭,翹着二郎腿面對着吳二丫和宋林坐了下來,又一個隨從提着一桶冷水咣當一聲放在了吳二丫和宋林的前面。
木桶中的水波劇烈地晃蕩着,在呼呼的寒風中,光是看着它就能讓人渾身泛起雞皮疙瘩。一直沒有說話的中尉用眼睛斜了一下木桶,又把目光轉向橫樑上的兩個人,陰沉地說道:「你們兩個性子夠野嘛,連長官都敢頂撞。今天我就先教教你們,什麼是規矩。」
中尉把頭一偏,一個隨從立刻衝過去把宋林裹在身上的破布條扒拉了下來。吳二丫忍不住害怕,哭了起來。宋林對着他喊道:「挺着!」
隨從立刻翻手對宋林抽了幾個耳光,一邊打一邊罵道:「他媽的,這時候還敢不老實!」
說完,這個隨從扔下宋林,走到吳二丫身邊,用力把吳二丫的破衣衫撕了下來。在昏暗的燈光下,吳二丫脖子上的繩結突兀地冒了出來。
這一下,屋子裏更靜了。
但這種安靜已經和剛才不同了。
隨從仔細地看着吳二丫脖子上的紅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停頓了幾秒鐘之後,他退到中尉的身邊,低聲說了幾句什麼。
中尉的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他幾步衝到吳二丫的身邊,惱怒地掐住吳二丫的脖子,厲聲問道:「你的紅繩是哪來的?「
吳二丫幾乎被掐得無法呼吸。另一邊的宋林替他說道:「甲頭賞的。」
中尉放開吳二丫,又跑到宋林的身邊,扯着宋林的頭髮再次喝問道:「甲頭賞的?是不是他叫你們來的?」
宋林忍者疼,盯着中尉說道:「不,我們自己來的。」
中尉對着宋林狠狠地打了一耳光,但對着宋林憤怒的目光,他再次揚起的手掌居然軟了下去。
中尉盯着宋林看了一會,突然又對宋林問道:「你的呢?」
「我沒拿。」
「他為什麼戴着?」
「我要他別帶,他不聽。」
「你們倒底來幹什麼?」
「掙錢,吃糧。」
「別廢話!」
「就是想掙點錢。」
「就為了掙點錢?」
「就為了掙點錢。「
「不是黎雲飛叫你們來的?」
宋林看着中尉,故意遲疑了一會,說道:「不是。」
「又他媽說瞎話!」中尉使瘋狂地拉扯着宋林的頭髮,他氣急敗壞地喊道:「是不是黎雲飛那個王八蛋叫你們來的?他要你們過來幹什麼?」
在這喊叫聲中,吳二丫突然想起來那個黎雲飛好像是本地甲頭的名字。但把自己和他扯上關係究竟是好是壞,着實難以捉摸。他看到中尉圍着宋林糾纏不清,急迫中便替宋林答道:「我們……發了餉……就回去……」
中尉扭過頭來看着吳二丫,一雙眼睛不知何時已變得通紅,他的臉上夾雜着說不清的表情,既有惱怒又有顧忌。他猶疑地自問道:「就為了幾塊錢軍餉?」
中尉用不相信的眼光在宋林和吳二丫之間來回看了幾遍,似乎有什麼地方讓他想不明白。他緊攥着手中的鞭子,但思慮再三終究沒把鞭子落到吳二丫的身上。
就這麼僵持了一小會,中尉帶着隨從不甘心地走了。他前腳剛跨出棚子,其他人就趕緊把宋林和吳二丫從橫樑上放了下來。他們小心地扶着他倆,七嘴八舌地議論道,早說你們是甲頭的人,不就免了這番折騰了嘛!
宋林和吳二丫都沒說話,他們心想,黎甲頭還真有能耐,一根紅繩就能幫他們消災解難,哪怕是在軍營里。
圍在宋林和吳二丫身邊的人,熱鬧地說了一會話,便慢慢散開了。這時,一個約莫三十多歲的男人,帶着一點奉迎的神色,往宋林和吳二丫的身邊靠了靠。他沒話找話的和兩個人拉了小半天,到最後終於神神秘秘地問道:「黎甲頭派你們來幹啥?」
宋林不動聲色地問道:「這位大哥貴姓啊?」
「免貴,姓趙。」
「哦,怎麼稱呼?」
「趙啟貴,就是本地人。聽你口音是河南的吧?」
「是,是河南的。趙大哥,剛才來的那個軍官是誰啊?」
「黎甲頭沒跟你們說?」趙啟貴奇怪地問道。
兩個人搖搖頭,宋林接着說道:「我倆領了薪餉就回去。」
「那黎甲頭派你們來幹啥?」
宋林故作猶疑地說道:「趙大哥,這個能不能以後再跟你說?」
「哦,」趙啟貴有些失望,「行行行。」
「趙大哥,能不能說說,剛才那個軍官是幹嘛的?」
「那不就是侯德貴麼,你們甲頭的仇家。」
趙啟貴的話讓宋林和吳二丫吃了一驚,他們相互看了看,不約而同地想到:那五塊錢的軍餉只怕不那麼好拿。
宋林和吳二丫就這麼在棚子裏待了三天,三天裏又陸陸續續來了五六百人。到了第四天,棚子外有了動靜,一批保安團的軍官士兵來到了臨時軍營。
集合了,集合了,一個士兵在竹棚門口喊道。
大家跟着走了出去。在棚外的空地上,已經架了七八口大鍋,正在煮開水。大鍋的兩邊擺了幾張八仙桌,桌上堆着軍服。大鍋前擺了一溜凳子,幾個軍官正命令所有人排成縱隊,挨個坐到凳子上剃光頭。每個剃完頭的人,都得脫光了身子,自己去大鍋前提桶熱水把身上擦乾淨,最後去領取軍服到一邊等着編隊。
吳二丫發現,指揮自己這一隊的正是那天在保安團門口的上尉。當他和宋林走到凳子前準備理髮時,那個上尉顯然也注意到了他們。
上尉帶着馬弁走了過來,在宋林的面前停下腳步,仔細地看了看這個年輕人。他問道:「你就是前幾天在團部門口鬧事的那個?」
「是,長官。」宋林點點頭。
一旁的馬弁立刻喝斥道:「看清楚了,這是七連的張連長!對長官講話要立正,答話前要說『報告長官』!」
宋林馬上把雙腳併攏,大聲回答道:「是,張長官!」
張連長對宋林的表現十分滿意,作為一個還未正式入伍的人,宋林的動作應答都頗為標準。他饒有趣味地看着宋林,問道:「你以前當過兵?」
「報告長官,沒有。以前就是要飯的。」
「我看你蠻懂軍隊的規矩嘛。」
「報告長官,我進來以前在別處看過軍隊操練。」
「人還蠻機靈的。怎麼樣?願意到我手底下來嗎?」
「謝謝長官賞識!」
張連長嗯了一聲,點點頭轉身走了。一旁的馬弁看了宋林一眼,對宋林說:「你小子還挺走運。」
第二天吃過早飯之後,二十來個軍官一起到了草棚。所有新入伍的人都換上了軍裝,按照點名的順序編隊。宋林、吳二丫、趙啟貴都分到了七連。一個精瘦的少尉在編隊之後向大家自我介紹說,他就是大家的排長,大名叫徐樹根,由他帶領大家做隊列訓練。
徐樹根簡單地講完開場白,便把手裏的一根雜木棍先晃了晃,然後提高嗓門說道:「你們這些人,都是來混飯吃的。但是,這碗飯也不是白吃的!你們每個人,都打足精神把耳朵豎起來,按我的口令做好動作。誰要是想偷懶,或是不聽指揮,我這根木棍可就不客氣了!」
說完這番話,徐樹根就命令大家練習前進後退左轉右轉。但隊列里總是有人分不清左右,遇到這種情形,徐樹根也不囉嗦,衝上去對着犯錯的人劈頭蓋臉就是幾棍子,不打出血來絕不罷手。他一邊打一邊罵,叫你蠢,叫你蠢,他媽的蠢得跟豬一樣!遇到不經打,躺在地上起不來的人,徐樹根通常還會踢上幾腳。
不僅是九連的軍官這麼幹,其他的連隊也是一樣。一上午的時間,差不多將近半數的人都被軍官們揍得破了皮。好幾個被打得倒地不起的傢伙,被士兵們拖到營房門口給吊了起來。一時間,軍官們的咒罵聲在草棚外不大的空地上四處迴響。
吳二丫被軍官們的舉動嚇壞了,他緊繃着神經,像個木頭人一樣隨着口令在空地上走來走去。但不管吳二丫怎么小心,也免不了吃上幾腳。大冬天裏,挨打的地方總是顯得格外的疼,吳二丫沒吃過這樣的苦頭,幾圈下來他眼眶裏早已是淚水盈盈。
吃過少得可憐的中飯,不等這些新兵喘口氣,軍官們就叫喊着集合。下午又是同樣枯燥的訓練,一直到光線昏暗得看不清人影了,所有人才被勒令解散,那些被吊在營房門口的人這時也被放了下來。伙夫送來的晚飯比中飯略多一點,還是沒有菜。填過肚子之後,有人在草棚里升了一堆火,大傢伙都圍在火堆旁取暖。這麼多人就靠一堆火取暖肯定不夠,有人又出去撿了些柴火回來,另外升了一堆火。宋林見別人這麼幹沒遇到麻煩,就打聽了一下撿柴火的地方,叫吳二丫跟自己一起去。
趙啟貴閒着沒事,也跟着他們走了出來,三個人走到營房的大門口卻被兩個持槍的衛兵給攔住了。
「幹什麼的?」
「哦,這位大哥,我們想撿點柴火,棚子裏沒鋪沒蓋,實在是太冷,萬一凍出病來傷了身子,只怕耽誤團里的差事。」
「只准去兩個,跑了怎麼辦?」
「好好好。」
宋林答過話後,要趙啟貴留了下來,自己帶着吳二丫出了營門。但站崗的衛兵們顯然不放心,一個衛兵拿着槍跟在他們後面也走了出來。
見身後有人跟着,宋林回身想和對方拉拉話。仔細一看,來的人原來是張連長的馬弁。
馬弁說道:「是你啊。」
宋林答道:「啊啊,這位兄弟貴姓啊。」
「我姓唐,廣口唐的唐,大號唐保余。」
「唐大哥來了幾年了?」
「我嘛,來了四年多。」
「唐大哥看着就是個面善的人,能不能打聽點事情?」
「什麼事?」
「就是…就是,你上午說我們走運,我們不太明白。」
「這你都不知道?」
「我是外地人,前幾天才來貴寶地,這保安團裏面的事情不大明白。」
「哦。」
「我聽說,這次保安團招人,只要待半個月,是真的嗎?」
「哪有那麼久,最多還有十二天,你們就可以走人了。」
「真的?」
「當然是真的。」
「唐大哥,那餉錢呢?」
「你不大放心是吧?」
「不瞞你說,我心裏確實有點不踏實。」
「實話跟你說吧,你們這些人運氣好。我們這保安團離戰場遠得很,附近也太平,沒有匪患,也沒聽說有共產黨在附近活動,團里最主要的日常工作就是出門收捐。所以,團裏面平常只養了四百多人。對付那些個抗租抗捐的刁民,別說四百人就是六七十人都綽綽有餘了!但是,我們好歹也是一個團的名號,因此報上去的花名冊里一千多號的人頭,那是一個也不少。上面按人頭撥餉,當官的有空額吃,當兵的有足餉拿。這日子本來過得挺自在的,可月初團里接了上頭的通告,說是國防部的什麼人要來視察。這一視察就得檢閱點名,為了不露餡,團座只好臨時招人充數。只要視察的人一走,團座立馬就會打發你們回家!」
吳二丫聽了這話,心裏恍然大悟,被軍官們的打罵而攪動起來的情緒也安定了。他想,還有十二天,熬過了這十二天就不要受罪了。
「咦,我聽說你們倆是黎甲頭派來的?」唐保余忽然想起了什麼,對宋林問道。
「哦,唐大哥誤會了。我倆不是黎甲頭派來的。」
「不是?丐幫和保安團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你們跟着黎甲頭有吃有喝的,哪裏犯得着跑到這裏來?」
「唐大哥,我們倆就是想來掙點活錢。幹完這幾天,我們倆就回去了。」
「鬼才信。」
「真的。」
「不說就算了。不過,你倆來就來吧,招惹侯德貴幹嗎?」
「……其實……最多是個誤會。」
「得罪了侯德貴,你敢說是誤會?倒底是黎甲頭的人哪!」
「唐大哥,這個侯德貴在團里是幹嘛的?」
「他?嘿嘿……」馬弁唐保餘干笑了兩聲,「侯德貴的表姐是我們團座的姨太太,借着他表姐的光,在團里混差事。他以前呢,在本地也算個人物,後來你們甲頭回來了,他就開始走下坡路了。現如今,是保安團直屬隊的參謀,如果不是礙着你們甲頭的面子,他早就是團副了!」
唐保余的話讓宋林大感意外,吳二丫聽了心裏也直打鼓。
於是,宋林追問道:「唐大哥,能說說他和我們甲頭的事麼?「
「這事別問我,要問去問你們甲頭!」
唐保余把話撂下,就再不肯多說了,他催促宋林和吳二丫動作麻利點,早點回營去。宋林和吳二丫只好每人抱了一堆木柴,跟着唐保余回去了。
接下來幾天,新兵們都在重複訓練隊列。只是偶然有一回,張連長趁着侯德貴不在,晃蕩到了宋林和吳二丫的邊上,掏出煙來遞了一根給宋林。
「不敢當,不敢當,長官。」宋林一邊謙恭地推拒 ,一邊盯着張連長,不知道他有什麼事情。
張連長也不客氣,自己把煙含上了,跟着他的唐保余趕緊掏出洋火幫他點着。吸了一口之後,張連長開口說道:「小宋啊,還習慣嗎?」
「習慣,張長官。」
「吃得飽嗎?吃不飽告訴我一聲,我回頭跟伙夫打個招呼。」
宋林聽到張連長這麼說,心裏吃了一驚,他明白天底下沒這樣的好事。但他還摸不清張連長的意思,便應承道:「吃得飽吃得飽,讓長官費心了。」
「你要說費心,我還真是暗地裏費了不少心思。最近沒什麼人找你們的麻煩吧?」
「沒有,長官。」
「哎呀,再等幾天,上頭就要來檢閱了。等檢閱一過,你們就都回家了。只是,到了那時候別忘了我這個長官喔。」
「哪裏哪裏,長官這麼說,宋林擔不起。」
「你也知道,這黎甲頭和侯長官之間有點過節,把你弄到七連來,我個人可是擔了很大的風險哪。」
「宋林心裏明白了,長官。」
張連長看着宋林笑了笑,誇獎道:「我就說你這人聰明!果然沒看錯。那好,好好干,過幾天就回家了!」
「長官慢走,回去以後我一定把張連長對我們的關照轉告給甲頭。」宋林客氣地說道。
張連長聽了這話之後,臉色突然微微一變,他拿眼睛瞧了一眼宋林,沒吭聲就走了。一直跟着他的唐保余等張連長走出幾步後,忽然對着宋林踢了一腳,嘴裏罵道,不識抬舉!
看到唐保余踢了宋林一腳,吳二丫馬上過去幫宋林拍了拍褲子。他問宋林:「剛才說得好好的,怎麼了?」
宋林對着吳二丫一笑,說:「真不明白?」
吳二丫搖搖頭。
「笨蛋,他們想訛我們錢呢。」見吳二丫還不明白,宋林左右看了看,低聲解釋道:「他們剛才嘴裏說關照了我們,其實是想借着侯德貴的由頭來詐點錢。」
「他們起疑心了?」
「估計有一點。」
「要不……我們先跑了再說。」
「混了這麼久了,再熬四五天餉錢就到手了。這時候走不划算。」宋林搖搖頭,「打聽清楚侯德貴和黎甲頭之間到底有什麼過節,事情也許好辦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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