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黛斂下眉目,溫聲:「我也始終相信師兄。」
無論是荀鈺的清白,亦或者是他的手段。
能叫璟帝讚嘆一句無雙國士的人,合該是大越國這一輩最光輝矚目的子弟之一。
衛叢只抿了抿唇。再如何相信又如何?那個將荀鈺視為國士的明君已經無法出面替荀鈺佐證了。
踏出荀家官邸,岑黛抬頭便見府邸周遭已經層層被甲冑兵士圍住。
在伸手難見五指的漆黑深夜,鐵甲與長戈碰觸的金鐵交鳴聲響徹這一片氏族聚集的院舍。往常在這等時候已經熄燈安寢的眾家朱門,此時卻都掌了明燈,遲疑慎重地看向喧鬧不止的荀家宅邸。
岑黛緊了緊兩手,顫聲:「京師戒嚴了……是不是舅舅他……」
懷揣心事擔驚受怕三年,如今卻發現楊家依舊沒能逃開流血的命!
衛叢偏過頭,只扶着她登上車架,小聲道:「殿下節哀。」
車簾放下的時候,岑黛窩在軟墊上,頓時紅了眼圈。
她還記得從小到大璟帝對她各種各樣的好,記得璟帝嘴硬心軟,一邊擺架子笑話她繡工不好,一邊笑眯眯地將她的丑荷包給收進自個兒懷裏。
父親岑遠道並非對她時刻擁護,有時候在她的堂姐妹面前,岑遠道甚至會要求根本沒錯的自己為岑裾岑袖做出讓步。
唯獨只有璟帝給予了她毫不遲疑的寵愛,板着臉刀子嘴豆腐心地對她好。
幼時璟帝曾在御花園裏將她抱起來,叫她坐在她脖頸上笑嘻嘻地「騎大馬」看花。她揪着璟帝的耳朵叫他左轉右轉,璟帝全部應下,絲毫不覺得逾矩。
大越帝皇的脖子,這輩子唯獨只有她一個人騎過,甚至連表兄楊承君都沒她這樣的優待。因為璟帝在楊承君面前,扮演的始終都是「嚴父」的形象。
渾渾噩噩踏進長寧殿時,殿中並無多少人。豫安尚在乾清宮,一時半會兒暫且回不來。
岑黛尋了一位嬤嬤,好生問了今夜宮中的事宜。
那嬤嬤本就是豫安留下來照料她的,因此對事情始末有些了解,直接倒豆子一般地說出來。
&等……」岑黛心下一塗,腦袋突然靈光一閃,忙抓住嬤嬤的袖擺,遲疑問道:「你是說,師兄並未做出任何辯解的舉措?」
那嬤嬤面色有些發白,低聲道:「聽那邊兒的公公說,確實如此。荀首輔一路上並未掙扎,想來這會兒已經跟着衛指揮使問審去了。」
岑黛蹙緊了眉。
一切都和前世一樣。
但就是因為一切看起來和前世太過相似,她才覺得有些不對勁。
荀鈺不是前世那個心高氣傲、自詡清高的荀首輔,也不曾再小覷過敵人。
荀鈺知道榮國公早就布好了落網、知道榮國公多的是法子能夠將這一盆污水潑在自己身上,他更說過自己不能輸……甚至,她曾經假借夢境之名,將一切都告知給了荀鈺。
憑着這些,荀鈺沒道理還會像前世一樣坐以待斃、徒勞地等着榮國公來收網。
想通這一遭,岑黛驟然冷靜下來,又問:「衛祁現在何處?」
嬤嬤道:「北鎮撫司的衛校尉今夜並不職守,明日恐怕才會入宮。」
岑黛愈發覺得狐疑,她近日吩咐衛祁緊緊盯着高盛,今日黃昏時衛祁還曾作信告知她璟帝第三次接觸南柯的消息……沒道理到了夜間,這個大活人就突然打着不職守的名號回家歇息去了。
今日晌午時分,荀鈺到底尋衛祁商議了什麼?
她突然想起來荀鈺曾同她說過萬事俱備、瞞天過海……
岑黛心下突然生出了些微的希望。
未嘗等待太久,豫安已經領着張媽媽回來了。岑黛忙迎上去:>
豫安眼中疲憊:「都知道了?」
岑黛抿唇,點了點頭。
豫安閉了閉眼,強忍下悲愴:「你舅舅明日發喪。」
岑黛心下重重的一沉,隨即又想到了荀鈺,心中到底還是不甘心完全放棄。
豫安牽起岑黛的手,帶着她徑直往殿內走:「你表兄如今正在處理事宜,明日代掌朝野。為娘需得幫着照看宮中上下,以及東宮待產的太子妃。」
她繼續道:「至於宓陽……如今荀鈺的嫌疑嫌疑未嘗洗清,你待在荀家總歸名聲不好,便進宮來,陪陪你表嫂罷。」
岑黛垂下眼:「母親難道不相信荀首輔的清白?」
豫安眸底微沉:「人心難測,為娘只相信證據。在事情不曾水落石出之前,為娘不會早早地斷定說什麼信不信任。」
兩人已經行至寢殿,岑黛攥緊了兩手,低聲道:「宓陽近日身在荀府,並不曾發覺師兄有半分異樣,且如今局勢危急,師兄沒有要作亂的動機。」
豫安徑直轉頭看向她:「宓陽說這些做什麼?」
她音色微冷:「為娘並不曾說荀鈺是否有罪,你這般言辭,莫不是認定了荀鈺洗脫不了嫌疑,現在才在為娘跟前替荀鈺說這些勞什子的辯解?」
岑黛微頓,抬起頭來:>
她稍稍拔高了聲音,蹙眉道:「我始終相信師兄的清白,故而才猜測師兄今夜的遭遇是中了他人的暗害。若果真是有人構陷了師兄,便必定不會讓師兄得以逃脫莫須有的罪名。」
見豫安揚眉欲開口,岑黛稍稍軟和下來聲音,輕聲道:「母親忘了,今夜可是舅舅主動召師兄入宮議事的。如若荀家真的有謀逆之心,也不會以九族的性命做賭,去在這種時候犯上罷?」
岑黛知道,豫安眼中只有楊家人,她對投誠的荀家的確報以了足夠尊重,可真要說起信任,卻是沒有多少的。
有人動了豫安的逆鱗,以至於她現在頭腦發熱得誰也不相信。可榮國公從頭到尾打的,就是讓楊家和荀家內鬥的計劃,此時頭暈腦脹的豫安萬不能被策動起來去針對荀鈺。
岑黛回握住母親的手,另一手輕輕拍着她的背,溫聲道:「娘,你冷靜一下,周遭有那樣多的人在窺伺楊家的江山,我們不能自亂陣腳。」
她不知道荀鈺的具體計劃,她只知道,荀鈺不能死。他若是死了,一切都會重蹈前世的覆轍。
豫安閉了閉眼,眼裏卻乾澀得再也流不出眼淚:「可娘冷靜不下來……」
她面容疲憊,輕輕伸手摟住岑黛:「為娘這輩子,只有這麼些親人了。為娘從那場奪嫡的災禍中僥倖逃生,失去了母親、失去了眾多心腹。唯獨只能同你舅舅相依為命,共同撐起楊家的江山。」
&舅舅倒了,於為娘來說,已然無異於天塌下來了。」
豫安嗚咽一聲,眼淚止不住地滾落:「我倆一起長大,中間數十年的光陰,他將好東西都留給我,他一個敢和天命犟嘴的直脾氣卻處處讓着我!長兄如父,他就是那座撐着天的高山。」
&是我們互相攙扶着構建起來的繁榮昌盛,娘這條命也是他從那場血泊里拉扯回來了!如若他死了,我還有什麼活頭?倒不如一同下去地底去面見母親!」
豫安低聲哀嚎:「我還有什麼!少了你舅舅,我什麼都沒有了!這輩子我就只有這麼點東西!若非是當年說笑一般的貪婪和奢望,我本該死在那場同族相殺的血紅宮殿裏,我本該什麼都沒有!如今的榮華富貴、權勢滔天都是我們兄妹搶來的鮮艷外衣,本就不是該屬於我的東西。唯獨只有你舅舅,是我從小到大所擁有的唯一的依靠。」
岑黛抿着嘴哭,輕輕拍着她的背:「娘親別哭,娘親還有宓陽。楊家還有許多人在撐着,還有表兄不是嗎?娘親覺得自己的天塌了,可表兄何嘗不是如此?娘親不能撐不住,表兄和我只有您了。」
豫安漸漸地安靜下來。
岑黛輕輕地環住豫安的脖子,輕聲道:「娘親,你要撐住,宓陽害怕。」
良久之後,豫安才輕輕開口:「我得撐住。楊家還沒有倒,楊家人還沒有輸。皇兄不在了,我得替宓陽和承君撐起天。你們兩個孩子,不能沒有主心骨。」
岑黛軟軟地笑起來,又哭又笑:「是,我們彼此依靠,一家人齊心協力,誰也不怕。」
翌日清晨,岑黛踩着灰濛濛的晨光起身,穿衣便打算往東宮去。
她得去尋李素茹,楊家現在這個狀況,必須得報團、不給榮國公半點的可乘之機,才能有自救的機會。
前世終究是過去,她不想再經歷第二回。
——
豫安做了一個夢。
夢裏她還未出閣,穿着一身桃粉的宮裝,哆哆嗦嗦地丟下了手裏染血的匕首。
她害怕得全身顫抖,眼睛裏沁滿了眼淚,想要尖叫,可喉嚨卻仿佛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般,又干又澀,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她恐懼地挪了挪腳,那雙精緻的東珠蓮花繡鞋已經淌在了粘稠腥臭的污血上——屬於她同父異母的姐姐的血液。
忽而身後有人輕聲喚道:"豫安。"
她含着眼淚轉過身,瞧着皇兄一身蟒袍紅了一大片,上頭不曉得沾了誰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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