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正月十二,長安天氣晴好,積雪消融,暖洋洋的太陽曬的人後背發燙、發癢。筆硯閣 www.biyan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正值休沐的李德裕蓋着狐皮衾,坐在院內,半眯着眼睛,半夢半醒之間,構思着燈謎,為三日之後的上元節做準備。
正在此時,李壽山帶着一名內侍進來了,他上前推了推李德裕:「阿郎,宮裏的大人前來傳旨」
李德裕急忙起身,跪在地上聽旨:「傳陛下口諭,李侍郎前往宣政殿議事」
「臣接旨」
「李侍郎快快更衣,奴婢先告退了」
李德裕急忙盥洗,換上公服,匆忙間卻還往西廂房去了一趟,面見譚澤露。
「先生,我該怎麼辦?真的要那樣嗎?」
「閣老放心,陛下並非庸主,更不懦弱,不會輕易被左右,您只需按計劃行事即可」
李德裕看譚澤露胸有成竹,面無異色,安心了不少:「那便好,那便好······」
約莫三刻之後,李德裕進了宣政殿,鄭朗、李固言、楊嗣復三人默然坐定,皇帝背着雙手在左右踱步。
「臣李德裕拜見陛下」
皇帝見李德裕來了,抓起案几上的奏表遞給馬元贄:「拿去給他看看」
這是一份北方發來的搪報,天德軍都防禦使赫連漢升上表朝廷,訴說回鶻人縱兵搶掠,四處奸淫擄掠,無惡不作。
赫連漢升派兵驅逐回鶻人,沒想到回鶻人竟然舉兵前來,與天德軍對峙。赫連漢升請求朝廷調諸藩鎮軍隊,與回鶻決一死戰。
「另外,黠戛斯使者要求朕封他們的首領為可汗,掌管草原,並請求朕與他們聯手剿滅回鶻」
「前兩天烏介又上表要求朕再借粟米十萬石給他們,並對黠戛斯宣戰,再借兵十萬給他,幫助他奪回草原,就像是當年他們幫助大唐平定安史之亂一樣。如此,他願意向朕俯首稱臣,歲歲納幣」
「李卿,你的意思呢?」,皇帝直勾勾盯着李德裕。
李德裕將鄭朗、李固言、楊嗣復三人掃視一遍,回答道:「臣以為,當借糧與烏介可汗」
鄭朗反問李德裕:「敢問李侍郎,哪裏來的糧草借給烏介?李侍郎知道十萬石粟米意味着什麼嗎?」
李固言也詰責道:「李侍郎身居高位久矣,哪裏懂得民脂民膏,又哪裏懂得百姓疾苦?李侍郎怕是以為大唐的百姓都食肉糜吧!」
楊嗣復冷笑一聲:「這如今啊!朝內有一個能耐高官,幫着烏介要糧要地,充當烏介的保護傘,不知道收了人家多少好處!」
「烏介在朝中有這麼一個內應,怪不得張口就敢要兵要糧,再過些時日,恐怕要的就是大唐的大好河山了!」
李德裕並未理會三人的暗諷,轉而對皇帝說道:「陛下,臣有一策,可解此急」
「說來聽聽」,皇帝這會兒倒是輕鬆下來了,乾脆坐在龍榻上品茶。
「陛下可降旨烏介,同意借糧······」
「哼,李侍郎可真是慷慨啊!十萬石粟米,你知道河套一年的稅賦是多少嗎?」,鄭朗打斷了李德裕的話。
但李德裕卻並不與鄭朗爭辯,繼續說道:「陛下可明言河套去年收穫頗豐,尤其是朔方,屯糧數十萬石,當慷慨借之」
「但陛下要言明,朔方的多半糧食都囤於賀蘭山西之豐余、安西、鎮西等十餘倉······」
皇帝放下茶盞:「李卿,由於吐蕃連年進犯,賀蘭山已是禦敵前線,豐余、安西等十餘倉早在先帝文宗時期開成年間已被廢棄,如今怕是兔從狗竇入,雉從樑上飛,何來藏糧?」
「陛下,藏糧不藏糧,可不是烏介說了,我們說屯糧數十萬,就有屯糧數十萬!」
「至於借兵嘛!賀蘭山即為禦敵前線,屯軍萬餘,固城數座,此皆可為烏介援軍。他若是前往取糧,當為其翼護」
皇帝聞言,身體前傾,興致勃勃:「李卿的意思是,畫餅充飢?」
「以夷制夷」,李德裕點頭。
「妙啊!」,皇帝拍案而起。
此時此刻,李固言、楊嗣復兩人的臉色陰晴不定,鄭朗一咬牙,舉起玉笏奏道:「陛下!這是那個罪臣之子的陰謀詭計!萬萬不可採納!」
李德裕昂首挺胸:「鄭侍郎此話有失偏頗了!智子疑鄰乎?」
鄭朗站起來指着李德裕詰問道:「難道你敢說不是?你敢當着陛下的面說不是?」
「鄭侍郎已經篤定鹿是馬了,任某再怎麼辯駁鄭侍郎都不會相信那是鹿」
「你!」
「難道不對嗎?」
「行了!朝堂之上,大呼小喝的成什麼樣子?!」
李德裕、鄭朗急忙跪地:「臣知罪」
皇帝轉頭對馬元贄說:「讓翰林學士元謀擬旨吧!就安李卿說的辦!」
「奴婢遵旨」
交代完,皇帝便往偏殿去了,馬元贄看了李德裕一眼,轉身跟了上去。
鄭朗起身,怒目瞪着滿臉微笑的李德裕,重重哼了一聲,甩袖走了······
(PS:聖旨分為「內詔」與「外詔」之分。所謂「外詔」便是經由中書省草擬並加蓋印章,再由皇帝審核加蓋印章,再由門下省批駁並加蓋印章,三方皆同意之後,交由尚書省執行。)
(這個過程非常的嚴苛,一個環節都不能少。當年唐中宗先要提拔一群官員,又生怕中書、門下不同意,於是打算繞過中書、門下,自己草擬詔書,卻又因為心虛而不敢使用硃批,而用黑墨水簽名,封存的時候使用了斜封的方式,示意尚書省執行的時候通融一下)
(結果這件事被捅了出來,百官議論紛紛,抱怨皇帝「假傳聖旨」,搞的中宗很沒有面子。而且稱呼「假聖旨」提拔出來的官員為「斜封官」,這讓「斜封官」們感覺非常丟臉)
(而為了加強皇權,分割三省的權力,「內詔」便出現了。所謂「內詔」,便是由皇帝指定翰林學士草擬詔書,而後自己直接批駁簽字蓋章,不經過三省而直接由宮內發出)
皇帝出了宣政殿後,又往太液池去了,不過這次卻沒去找那棵柳樹,而是繞着太液池散步,馬元贄緊跟在身後。
「你們都退下吧!」
一眾內侍聞言,便要退走,皇帝卻又叫住馬元贄:「你陪朕走一走」
「奴婢遵旨」
兩人走了一刻鐘左右,皇帝突然問馬元贄:「你可知道這皇帝是什麼?」
「天子」
「說的具體點」
「天之子,代天巡狩四方土地,乃是八方之主,至高無上」
「那你覺得朕像是個皇帝嗎?」
「陛下就是皇帝,是大唐之主,是奴婢應該侍奉的人」
皇帝停下步子,回頭盯着馬元贄:「那你覺得李德裕、牛僧孺、仇士良這些人當朕是皇帝嗎?」
「陛下乃是天策之人,何須在乎他們?」
「呵,好一個天策之人!朕且問你,龍被囚於陰潭之下,不能呼風喚雨,吞吐天地,還能不能稱之為龍?虎被困於深穴之中,不能巡視山林,咆哮四方,還能不能稱之為虎?縱然龍虎之身,為之奈何?」
「奴婢,奴婢······」,馬元贄跪下地上,叩首:「陛下,奴婢不敢妄言」
「平身吧!也就你拿朕當天子了,旁人拿朕當什麼?跳樑小丑而已!」
「陛下!」,馬元贄又叩首:「真龍雖囚於陰潭,此乃修行也,有朝一日必定衝破桎梏,遨遊天地;猛虎雖困於深穴,此乃韜晦也,有朝一日必定突破枷鎖,咆哮山林!」
「好!說的好!」,皇帝拊掌大笑。
皇帝轉身望向太液池,此時正是破春,淥水蕩漾、魚躍牙鳴:「如今龍虎皆不在,狐狗倒是猖獗起來,又有兩隻掛着令箭、齜牙咧嘴的猴子上躥下跳,不太平啊!」
皇帝的話馬元贄一字一句的聽下來,又在心裏細細琢磨:「這狐、狗應該指的是李、牛二人,這掛着令箭的猴子,該是仇士良與魚弘志了吧!」
「陛下,終有一天,您會權御四方,執敲扑而鞭笞天下的」,馬元贄這話,五分是恭維,五分是希冀。
「那你覺得,得怎麼對付這些畜生呢?」
「奴婢······奴婢不知」
皇帝目光如炬,堅定地望着太液池中的蓬萊山:「朕需要一條毒蛇,一條狡猾又兇狠的毒蛇,將這些畜生全部咬死!」
這是多麼悲劇的事情?
一個皇帝,卻不能權御天下,前朝鬥成一團,相互傾軋,「江山社稷」成為他們權力斗陣喊出的口號。
一個皇帝,卻不能號令天下,兩個宦官左右政局,挾持皇帝,「老奴為陛下好」成為他們逼迫皇帝的口頭禪。
而當這件事,發生在一位有雄心壯志的皇帝的身上時,則顯得更加無奈。
不甘與無奈會一直折磨着皇帝,「醉生夢死」永遠不會出現在皇帝的腦海里。
掙扎!搶奪!
這是祖宗打下來的江山,這是長輩傳下來的社稷!怎麼能讓宵小之輩敗壞?
但這又是一個艱巨的任務,先帝文宗未能實現,反被閹宦軟禁起來,鬱鬱而終。前車之鑑,皇帝記得清清楚楚。
想要奪權,只皇帝一人是辦不到的,所以皇帝找了一條危險的毒蛇幫助自己。成與敗,就看自己能不能用好這條毒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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