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皇帝心情煩悶,就在後宮遊走,聽聞內侍說牛僧孺求見,停頓片刻,便迴轉走:「擺駕宣政殿」
一路上,皇帝都在推測牛僧孺會對他說些什麼,或許是哭訴吳領文的無辜,請求暗地裏開恩釋放,或許是控訴李德裕、仇士良等人對江山有貳心,越想着,心中越是煩悶,眉頭就皺起來。
不多時,宣政殿便走到了。此時神策軍已經退走,宣政殿又陷入晦暗之中,除了檐下的燈盞能闊出一片昏暗,就只有呼呼作響的巡夜金吾衛手中的火把能帶來點點橘光。
在殿中等候的牛僧孺見皇帝前來,急忙叩首:「臣恭迎···」
皇帝不耐煩的擺手:「免了,牛卿有話直說」
「陛下對先帝太和九年的甘露之變可還有印象?」
皇帝點頭:「有」
「先帝當時欽定亂臣賊子達千人之多,其中為首的可是御史中丞譚植」
「此人已經被處決了」
「可是他還有一個賊子並未伏誅,此人在李德裕的力保之下苟活於淮南,如今陰潛回長安。此人對大唐激憤,對陛下頗有微詞,不可不除」,牛僧孺做了一個「斬」的手勢。
皇帝沒有表態,而是望着一盞燈火,輕輕吹氣,燭火便左右搖晃。
牛僧孺再言:「陛下,此次李德裕冒犯陛下,就是這個賊子進讒言獻詭計!此人攪動朝政,讓陛下顏面無存,實在罪無可恕!」
「牛卿過慮了,李卿是什麼人?能聽一個賊子的話?這賊子何德何能?」,皇帝對於牛僧孺的話毫不在意。
「陛下!敬宗寶曆二年,有文曲星墜於譚植家中,一時紅光漫天,如同祥瑞,當時賊子降生。其五歲便識文斷字,賦詩作對,機智異常,臣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如若放任賊子任意妄為,臣恐大禍將至,請陛下明鑑!」
皇帝似突然想起了什麼,驚呼道:「譚澤露?」
牛僧孺點頭:「正是」
此事皇帝是知道的,當初他還是親王的時候,便已經聽說了長安城出了一名叫譚澤露的神童。其五歲便能賦詩,讀書目過輒能誦,曾一日讀《論語》,對答如流,連太學官也嘖嘖稱奇,將其譽為「翹俊」
襯思良久,皇帝終於做了決斷:「馬元贄你去帶他回來」
站立在一旁的馬元贄點頭:「奴婢遵旨」
譚澤露在從李德裕的府邸回到旅店之後,便在房間中來回踱步,眉頭一直緊鎖。雖然四月依舊天涼,但譚澤露還是開着窗戶,時不時往永嘉坊方向張望,待到喊殺聲從那邊斷續傳來的時候,他心突然安下了,就坐了下來。
又過一會兒,喊殺聲停了,他又起身到窗戶邊看,竟發現正對着自己房間窗戶的一條巷子有個黑影縮了回去,他徹底安心了,竟關了窗戶,回身褪下衣服躺在榻上閉目養神。
不知多久,窗外蒙蒙啟明,已有雞鳴叫過了,譚澤露半睡半醒,門外突然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他猛的睜開眼睛,又緩緩閉上。
「嘭」
房間的門被粗暴破壞,幾個魁梧的漢子衝進來,將譚澤露按住,馬元贄信步進來,見床上竟是一個十五六的黃毛小子,着實吃了一驚:「你是譚澤露?」
譚澤露點頭:「是」
「帶走!」
漢子們便將譚澤露綁了,扯下一角幔帳塞進他嘴裏,裝進布袋中扛出了旅店,牢靠架在馬背上,策馬離去。
旅店不遠處的小巷中潛藏着兩個小廝,見布袋中掙扎出一個人形,便匆忙離開,往輔興坊趕去。
在馬上顛簸了一陣子,又被人抬着走了一陣子,譚澤露被扔在地上。
不一會兒,布袋口被解開,漢子將譚澤露壓跪在地上,拿開他嘴裏的幔帳:「還不拜見陛下?」
譚澤露扣頭向地:「草民譚澤露,拜見陛下」
皇帝望着單薄、眉眼尚未長開的譚澤露:「你就是譚澤露?」
「正是」
「罪臣之子,有何顏面回長安?當初李卿求情,先帝允許你生存,逐你往淮南已經天恩,你竟然還敢回來禍害朝政?」
譚澤露回答道:「罪臣之子,自是無顏面聖,此次前來,當為非常之事。至於禍害朝綱,草民不知」
皇帝震怒,拍案而起:「一派胡言!」
「草民不敢妄言」
「好,好!那你說說,何為非常之事?」
「草民受到亞父派遣,往澤州拜訪世叔,於官道上見吳領文率領賊人伏殺神策軍,劫奪糧餉。雖為罪臣之子,無顏面聖,但草民居王土,耕王田,心繫大唐,見如此之事安能不報?故冒死進京」
「巧言令色!禍害朝政就是禍害朝政,安敢言忠?」,皇帝喝道。
此時,在一邊的馬元贄小聲提醒皇帝:「陛下,朝會時間要到了,百官已經在含元殿外候着了,請盥洗更衣」
皇帝的情緒穩定了一些:「暫時收監,擇日處死!」,馬元贄便示意漢子將譚澤露帶下去。
皇帝靠坐在龍榻上,馬元贄趕緊上前幫皇帝揉太陽穴:「陛下,保重龍體」
皇帝笑了一下,便起身去盥洗更衣了。
自先帝代宗之後,大唐的權力中心便由太極宮搬到了大明宮。
從皇城正南的丹鳳門進,便是被稱為外朝的含元殿,左右分列西、東朝堂,作為平時百官的議事場所,在舉行朝會的時候百官可按照文東武西的規矩在兩朝堂等候朝見,再往兩邊便是昭慶門與含耀門,供宦官及宮人、軍士進出。
含元殿北,便是宣政門,左右分開月華門與日華門,而再往左右便是中書省與門下省;自宣政門再往北便是皇帝平時處理政務的宣政殿,這裏被稱為中朝,是大臣日常處理政務的地方。
而宣政殿再北便是紫宸門,過了紫宸門就是紫宸殿,這裏是皇帝獨自處理政務的地方,很少會召見大臣,而這裏也被稱為內朝。
再往北便是皇帝寢宮蓬萊殿,以及配設的浴堂殿、溫室殿等,供皇帝起居。
再北便是太液池,周圍分佈着后妃們居住的地方。
含元殿東,東朝堂。
寬廣的正堂內,文官按照官階大小站立,因為皇帝還沒來,他們前後左右在討論着昨晚發生的事情。
「我聽說吳領文率賊軍伏殺神策軍,劫走糧餉,昨夜被抓捕,當場招認,陛下皇恩浩蕩,賞他全屍」
「還有樞密使劉弘逸,此人授予魚符於吳領文,令其調賊兵伏殺,簡直居心叵測!」
「我早就看出來劉弘逸不是好東西,先帝在時此人就囂張跋扈。太和九年的時候,長安的柳樹上長出了人面,鷹犬跑進了屋子裏,此乃亂象也!如今果然應允!」
這幾個人話音高了些,被牛僧孺聽見了,便回頭去看。那幾個人瞥見牛僧孺,就閉了嘴,俯首下去。
牛僧孺乾咳了兩聲:「聒噪!宮闈之內,天子面前,成何體統?」
李德裕也乾咳兩聲:「都安靜點,誰聲疾了,讓牛侍郎注意到了,收你進門堂做弟子,往後拜相入將,風光的很吶!」
聽到如此反諷的話,牛僧孺也不示弱,譏諷道:「我竊聞李侍郎家中有一個賓客,可是大有來頭,罪臣譚植之嗣,當年可是名動京城的神童!」
此話一出,群臣譁然,人們紛紛將關注點放在了譚澤露身上。
「譚植,當年可是鄭、李之輩的朋黨,舉謀逆之事被抄家斬首啊!」
「譚澤露,聽說五歲就能賦詩,讀書目過輒能誦,當年名震京畿,那個時候我還是太學生」
李德裕冷哼一聲:「是賊是良,陛下自有聖斷」
牛僧孺也哼了一聲:「陛下自有聖斷」
兩人正爭論時,馬元贄從含元殿中走出,立於台階上,高聲唱道:「陛下駕到,百官覲見!」
一名監察御史從行列中走出,緩步上台階,與馬元贄兩人一左一右站立在台階兩側,查察百官。
剛才還在殿前說話的百官不做聲了,都將衣冠整理一番,而後由牛僧孺、李德裕兩人領銜出東朝堂,與武官們合流。而後登上台階,進入含元殿,站立在自己的席位旁邊。
過了一會兒,皇帝從偏殿走出,坐在皇位上之後,百官呼喊:「恭迎陛下」
皇帝抬手道:「眾卿免禮,坐」
百官便跪坐在席位上。
皇帝打了一個哈欠:「眾卿可有本奏?無本便···」
「陛下」,李德裕沒等皇帝說完,便坐直身子,舉起玉笏:「臣有本奏」
「奏何?」
「陛下,此番破獲吳領文、劉弘逸劫殺神策軍,劫奪糧餉一案,全靠前朝御史中丞譚植之嗣譚澤露舉發,乃為首功,請陛下賞賜」
皇帝還未說話,牛僧孺便進言道:「陛下,臣以為,譚植乃罪臣,其子必有賊心!當初先帝逐其往淮南生存已是洪恩,如今陰潛長安當為大不敬,當處斬」
李德裕站了起來,面向牛僧孺:「牛侍郎,敢問吳領文出身何處?門閥如何?師出何門?按照牛侍郎如此推測,吳領文有賊心,那麼他的師門如何?可是賊人?」
牛僧孺也站了起來:「李侍郎,吳領文與我是師生,我培植他乃是為大唐培植才俊,教的都是忠君正義,其賊心何來,我一概不知」
「而譚植與譚澤露,乃是血脈相承。正所謂禽生禽,獸生獸,自然之常,四季之倫理也,李侍郎以為不對嗎?」
李德裕冷哼一聲:「禹賢而桀暴,湯賢而紂暴,漢之霍光賢而有德,其嗣卻犯上作亂,魏之曹操英武而其子漸微。淮南之橘,淮北之枳安不是同根生?」
牛僧孺一甩袖子,轉身面向皇帝:「陛下,譚澤露乃罪臣之子,不可用,請處置!」
李德裕也面向皇帝:「陛下,先秦之穆公舉百里奚為大夫,不顧其奴隸之身;先齊之桓公舉管仲為相,不顧其奪命之罪。臣以為,譚澤露雖為罪臣之子,其忠心昭昭,陛下聖斷」
「再者,陛下若是賞罰分明,舉賢不避親疏罪恨,當為君王美德,傳頌中國,威服四方,可留丹青點染」
李德裕剛說完,崔珙、鄭肅便走出行列,跪扣在地:「臣附議」
「不可!引罪臣之子為官,恐讓人笑話朝廷無人,皇帝昏聵,陛下聖斷!」,牛僧孺跪倒在地,聲淚俱下。
兵部尚書李固言,中書侍郎鄭朗,戶部侍郎李珏,工部尚書楊嗣復,大理寺少卿林恪等皆出行列,跪道呼喊:「臣附議!」
很快,百官們大多數便分為了兩派,互相爭論,而少部分宦官對此不聞不問,竟打起了哈欠。
「夠了!」,皇帝終於忍不住,暴喝道:「這裏是含元殿,不是街坊!」
皇帝一喝,百官們便噤了聲。
一內侍快步從偏殿走來,對着馬元贄耳語了幾句,而後遞給他一張紙條。
馬元贄將紙條呈給皇帝,悄聲說道:「仇士良大人與魚弘志大人寫給陛下的」
皇帝接過紙條,上面寥寥幾字:陛下,請依牛侍郎所言,罪臣之子不可用。
皇帝手指鬆了松,紙條便飄忽掉在地上,皇帝抬腳踩上去,而後俯視百官:「朕以為李卿所言極是,賢才不問出處,賞賜譚澤露也顯皇家恩典。牛卿眼界太過於狹隘了,你既領百官,為朝廷選賢舉能當時職份。況且譚植昔日可是與牛卿關係曖昧,如果朕沒記錯的話」
牛僧孺臉色變了:「臣知罪,陛下教訓的是」
李德裕趁機諫言:「陛下,如今大理寺少卿空缺一位,譚澤露可補之」
皇帝點頭:「依卿所奏」
李德裕叩首:「臣代譚澤露叩謝陛下,再請陛下准許譚澤露寓居臣家,以防非常之事」,說完李德裕意味深長的看了牛僧孺一眼。
皇帝繼續道:「准。另外,仇士良、魚弘志此次厥功甚偉,着仇士良左遷內侍監,樞密副使,依舊掌管左神策軍;魚弘志左遷樞密使,進封內侍少監,依舊兼領右神策軍。鄭卿,你來擬旨」
鄭朗回答道:「臣遵旨」
皇帝掃視了百官一遍:「可還有本奏?」
見無人回答,皇帝起身便走,馬元贄趕緊高唱:「退朝!」,而後撿起地上的紙條,匆匆去了偏殿。
「恭送陛下」
待皇帝走後,李德裕轉身看了牛僧孺一眼,正好牛僧孺也看向李德裕,兩人同時哼了一聲,轉身向殿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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