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如蔥,稍微不注意,就躥起來老高……朱棣的印象里,于謙還是小小的一個,比起虎頭虎腦的皇孫差了一大截。
這一次再見到少年,卻發現小傢伙了不得,身形挺拔瘦高,乍看之下,跟他師父柳淳還挺像的。
偏偏柳淳又那麼偏愛他,會不會有什麼故事啊?
這人一閒了,就變得無聊了,哪怕天子也不例外。想到了這裏,朱棣倒沒有那麼生氣了,他讓于謙坐下。
「這裏不是皇宮,朕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閒聊。你是柳淳的學生,就差不多是朕的學生了,對了,你的學業如何了?」
于謙面的朱棣,不卑不亢,只是淡然一笑。
「回稟陛下,草民接了師父的一道考題,在準備答案。」
朱棣想到了柳淳的那些怪題,就忍不住嘆道:「你師父又整你吧??用不用朕給你做主?」
「陛下過慮了。」于謙笑呵呵道:「師父說了,凡是他的弟子,要想出師,就必須解決一道他佈置的題目,回答好了,讓師父滿意才能出師。若是師父不滿意,就不算出師。」
「哦!」朱棣好奇道:「你師父到底出了什麼題目,能不能跟朕說說?」
于謙點頭,「師父問我,自古以來,人們常說天朝上國,無所不有,諸般事務,都領先蠻夷無數倍。師父問我,這種說話是不是正確的。」
朱棣眉頭緊皺,「這,這有什麼好問的?當然是正確的!難道上國還不如蠻夷?你師父簡直是糊塗了。」
于謙淡淡笑了,身為柳淳的弟子,要是這麼回答師父,怕是這輩子都別想出師了。他繃着嘴唇不說話。倒是朱棣,他想了片刻,好奇道:「你師父怎麼說?」
「他沒怎麼說!師父只說他也不知道。」
「什麼?他不知道?那他問你幹什麼?」
于謙輕笑道:『師父說了,凡是他門下的弟子,都要一代更比一代強。師父有疑問的事情,讓弟子去探索答案,如果能說服師父,自然是學有所成,若是做不到,就代表不合格!」
話說到這裏,朱棣着實倒吸口冷氣。
柳淳這小子教學生有點門道啊!
身為師長,自然希望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但是說這話容易,做起來卻困難重重。事實上多數學生是不如師父的。
柳淳直接給徒弟留了一道他也不知道答案的題目,讓徒弟去探索答案,是真的用心良苦啊!
一想到柳淳也不知道答案,朱棣來了興趣。
「于謙,你有什麼結論嗎?或者說,上國處處領先蠻夷?」
于謙還是很淡定。
「陛下,上國領先蠻夷之處固然不少。可是草民查閱史料。除了最近的十幾年之外,其餘時間,皆是蠻夷商人,不遠萬里,來中原貿易。從漢唐的絲綢之路,到兩宋的海上商路,皆是如此。莫非說中原的商賈比不上蠻夷?」
「這個……」
朱棣遲疑了。
別說朱棣,就算問九成九的大明百姓,他們都會回答上國所有事情,都比蠻夷強多了,雙方察覺就好比三十三天和十八層地獄,簡直不能比較!
可于謙所說也有道理,的確都是蠻夷商人來到中原做生意,尤其是盛唐的時候,不光有商人,還有許多蠻夷甚至當起了大唐的官員。有些城市,能聚集數萬海外蠻夷。偏偏沒有聽說過中原的商人去海外經營。
莫非說中原百姓的經商能力不行?
又或者是中原百姓太懦弱,不敢沖向海洋?
朱棣情不自禁起身,在地上踱步。
他越想越覺得值得深思。
柳淳這傢伙的題目果然不是那麼好回答的。
越是思考,就越是深入,朱棣仿佛能找出許多種理由,可是再仔細推敲,又都站不住腳跟,這讓朱棣十分懊惱。
「于謙,你找到答案了嗎?」
于謙道:「還不能說找到,草民只是有了設想。」
「設想?你怎麼想的?」
于謙道:「陛下,草民以為要比較中原和海外蠻夷,就要找到雙方的區別……草民以為差別的發生,在於秦始皇統一六國!」
朱棣驚訝道:「你把賬算到了秦始皇的頭上?」
于謙輕笑,「自從秦始皇之後,中原就出現了大一統王朝,而且進入了以文官治理天下的時代,雖然在中原持續了兩千年,但是這種治國方式,在其他地方,依舊沒有出現……眼下的蠻夷要麼以部落為主,要麼就是地方的王公貴胄,分割地方,皇帝君王只是向周天子那樣,沒法真正統治地方!」
朱棣哼了一聲,罵道:「君不君,臣不臣。地方割據,藩鎮林立,這是取亂之道。」
于謙點頭,「沒錯,的確海外的蠻夷戰亂不斷,互相攻伐,殺戮不休。」
朱棣怒了,瞪大眼睛道:「既然如此,蠻夷還有什麼值得學習的?
「商業!」于謙沒有被朱棣的威風嚇得,反而從容不迫,說出了他的看法。
就倆字顯然不能滿足朱棣的好奇心,你們師徒不能都這麼坑人,必須說清楚,商業的差別在哪裏?
于謙笑容可掬,做出任何選擇,都會有收益和損失。
秦始皇為後世選擇了一條大一統的道路……為了維護大一統,就必然要求書同文、車同軌……而且正因為大一統的存在,每隔兩三百年,就會發生席捲天下的農民起義,從而改朝換代,重新開始一個輪迴。
「陛下,百姓常說亂離人不如太平犬,應付亂局的最好辦法就是多種植糧食,有了吃的,才有一切。」
朱棣頻頻點頭,「也正因為如此,才有了重農抑商,才有了輕徭薄賦,才有均田……于謙,你莫非要說你師父是錯的?」
于謙笑道:「當然不是,草民只想說,正因為要維護大一統,所有歷朝歷代,才選擇了比較簡單的經濟模式,也就是所謂的男耕女織。」
朱棣真的大吃一驚,他從來沒有這麼想過。
但是于謙點破了問題所在,讓朱棣的思路一下子就打開了……身為天子,最知道管理一個龐大國家的困難。
要想輕鬆駕馭,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天下變得一模一樣起來,這樣用一把尺子,就能衡量整個天下,實在是太方便了……這就是歷代共同推行重農抑商的原因所在。
原來不是君王和臣子集體腦殘,而是有足夠理由的。
那海外的蠻夷跟中原有什麼不同嗎?
他們沒有秦始皇那樣的雄主,也不具備大一統的條件。
部落勢力,貴族諸侯,他們分割地方,擁有龐大的權力,而且即便改朝換代,也不會對他們有多大的衝擊。
在這種地方勢力主導,且十分穩定的情況下,就會孕育出相對複雜的商業模式,分工也就會變得更加精細。
有人種田,有人放牧,有人經商,有人做工……倒不是說中原沒有這些,而是說主導中原的主流,永遠都是小農經濟。
蠻夷的分工程度高,所以才會有商人不遠萬里,跑到中原來購買商品,進行販賣獲利……朱棣仔細想了想,的確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于謙的見解且不說對與錯,至少能成為一家之言。
可接下來朱棣困惑了。
「你想說什麼?莫非要大明學蠻夷?放着好好的大一統不要了?要准許地方世家做大,還要分封諸侯?」
朱棣真是氣壞了,這不是胡來嗎?柳淳這個徒弟也不靠譜啊!
「陛下,草民可沒有這麼說!」于謙委屈道:「草民是說,應該想辦法建立起更加複雜高效的經濟模式。改變兩千年的小農經濟,這正是我師父的主張啊!」
朱棣依舊沒有被說服,他追問道:「說明白點,你到底主張什麼?」
于謙笑了,其實他的主張非常簡單,這是于謙在觀察鐵路修建的時候,總結出來的。幾乎沒有一個工程,能像兩京的鐵路一樣,得到各地大多數百姓的支持。
而且修建一條龐大的鐵路,可不是家庭小作坊能解決的,在鐵路沿線,工廠,礦場,作坊,商行……如雨後春筍,遍地發芽。
再把事情說得明白一點,唯有進入工業時代,才能徹底改變經濟模式,不然原本的模式已經是農業條件下,大一統王朝的最優選擇,還折騰幹什麼?
朱棣跟于謙一問一答,不斷探討着,漸漸的,兩個人都忘了時間,一直談到了日頭偏西,朱棣才猛然驚醒,竟然談了這麼久!
連午飯都忘了。
他再看于謙,眼神完全變了,變得柔和,甚至還有那麼一點慈祥。
柳淳的確培養了一個好學生。
皇后說他是未來的宰輔之才,可是在朱棣看來,現在的于謙就已經比許多朝臣還厲害!尤其關鍵,他還這麼年輕,等他長大了,真是不得了啊!
「于謙,回答了你師父的提問,你多半能順利畢業。今後有什麼打算沒有?」
于謙遲疑道:「陛下,草民還不能說解答了師父的疑問。我還打算去海外,去真正考察,弄清楚我的猜想是不是對的,這樣才算善始善終!」
「不對!」朱棣大笑,「你的想法歸結起來,就是修建鐵路十分重要,朕也是這麼看的,還要多此一舉幹什麼?」
「于謙,你很不凡啊!朕有意幫你做個媒,你說吧,看上了誰家的姑娘,不管是誰,朕都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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