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軍,有客啊?生意可好?」漢子翻身下馬,邊問邊將手裏的馬韁交到老軍手裏。
正喝茶的盧昌文聞聲抬頭,出現在漢子眼前的是個清秀少年,眉濃似墨,五官周正,一身農家短衣打扮,卻是朝氣蓬勃,給人神清氣爽之感。
盧昌文見國字臉漢子手持馬鞭,身形高大,雖未近前卻給人壓迫之感。
盧昌文喝完茶水,摸出幾枚銅錢,準備跟店家再買些乾糧,以備上路趕考,卻見店家忙着招呼那漢子,將自己晾在一邊,只得坐下,心裏卻冒出句「狗眼看人低。」
「托將軍的福,好着嘞,好着嘞。」老軍應着,接過馬韁,栓在茶寮後的圍欄之上,旁邊的駱駝打個響鼻,顯然是不喜這突來之客。
聽店家與這漢子問答,盧昌文忍不住瞪那漢子後背一眼,漢子卻如腦後生眼,突得轉頭看向盧昌文。
見盧昌文滿臉書生氣,也就轉過頭去,自顧與老軍閒聊。
盧昌文臉色一僵,點頭之後趕緊低頭,裝作喝茶模樣,碗裏卻是空空如也,頗覺尷尬,匆匆在褡褳中摸出幾枚銅錢留下,起身出門,不一刻身影就出現在官道旁的小路上。
剛要起身結賬,卻聽官道之上馬蹄聲急,老軍側身探看,一騎飛奔而來,眨眼之間已到近前,下馬之後,兩步跨進茶寮,坐在將軍對面也不說話。
嚇的老軍也匆匆追來,待看清來人長相,滿臉錯愕瞬間消散,自顧走進後堂去準備吃食,嘴裏嘀咕着,「還以為你要對將軍不利呢。」
「眼瞎!」坐在將軍對面的紅葉突然開口。
「燉羊肉、烤羊排、羊雜湯,配大餅,將軍、紅葉二位慢用,有事兒招呼」老軍放下吃食,對着紅葉重重哼了聲,抽出腰間煙杆,坐在一邊吧嗒吧嗒抽將起來。
將軍見狀,也不着惱,端起碗呼嚕嚕喝着羊雜湯,紅葉也不客氣,抓了條羊腿啃的不亦樂乎,轉眼工夫,桌上的東西已所剩無幾。
咚地一聲,將軍把碗重重墩在桌上,對着老軍豎起大拇指,本來臉白的紅葉卻是吃的滿臉通紅,鼻頭冒汗。
「老軍,待我回京之後,幫你女兒在宮中某個差事,了了你那心病」將軍說完,繃着臉的老軍搓着煙杆,咧着嘴,雙眼笑成了一條線。
紅葉卻只嘴角一撇,自懷中摸出十兩黃金,「諾,你女兒嫁妝,我沒錢了」說完人已經在門外。
將軍在老軍肩膀拍了拍,也跨出門外,留下老軍一人怔在當地,他雖已離開軍中多年,但這二人對他還是如當年一般,老軍的手掌慢慢收緊,直到煙杆被攥的嘎吱作響。
半晌之後,深吸口氣,又重新坐下,拿起煙杆連吸幾口卻不見煙,伸出大拇指一按,才發現煙鍋不知幾時已經滅了。
起身折進後堂點上,卻又沒了抽的興致,趴在窗邊看着遠處,官道上兩人的身影已經模糊成兩個黑點。
又等大半個時辰,兩個黑點也消失不見,老軍將煙杆插回腰間,翻身騎上駱駝,順着二人離去的方向猛跑。
可惜天公不作美,風暴說來就來,滿眼黃沙,遮天蔽日,溫度驟降,更可氣的是,駱駝居然跪臥在路邊,死活不再動彈。
可要事在身,不容耽擱,只得翻身下來,棄了駱駝,打好綁腿;四顧無人,自懷中摸出兩枚銀針,分刺左右小腿,重又衝進風沙之中,直跑到幕下四野,也未曾停留。
待東方微明,終於看到前面兩道人影,抽出腰間煙杆,重重擲了出去,同時一聲大吼,「梅殷,把命留下!」摸出懷中匕首,閉着眼拼盡全力刺了出去。
梅殷轉身之際,紅葉腳踏馬鞍騰身而起,腰間軟劍將煙杆一剖為二,劍氣逆風而出,剎那間切出百步之外,老軍只覺肩膀一疼,上身一躍而起,劃出一條弧線,之後重重跌在梅殷身前,殷紅一小片沙地,下半身在十幾步後跌倒,血染黃沙。
老軍看着梅殷笑了,只是牙間帶血,表情顯得猙獰,梅殷在他眼中看到了如釋負重,一如多年前每次征戰沙場後,那種劫後餘生的樣子。
往事一幕幕在腦中翻騰,最後跟半截身子的老軍重合在一起,只是他現在,命不久矣!
「謹防……暗處!將……軍,悅兒就……就拜……托你了,來生……生……再為你征……戰!」聲音幾經斷續,漸漸弱了下去,想要抱拳行禮,卻是力有不及。
「誰讓你來的?」梅殷眼底精光一閃,急問。
風沙肆虐,已埋至老軍胸口,而老軍卻再也無法回答,身旁紅葉伸手在老軍頸脈一探,開口道:「死了」。
縱然是見慣生死的梅殷,此刻也不免悵然,如若亡於戰場,那是將士榮耀,可老軍跟隨自己二十年有餘,剛才卻像是一心求死,只為報信、託孤而來。
梅殷雖常年戍邊,但身處前線,對危險之事更為敏銳,看紅葉以手倔墓後將老軍屍身拼好,小心整理儀容,心中疑雲卻是揮之不去。
猛然間,梅殷雙足插進沙地,腰身向後極力彎曲,而後身如彈簧,只聽咻的一聲,一抹金光射向半空。
「啾——」一聲驚叫,半空中一隻蒼鷹振翅急逃,留下幾根殘羽,被風一卷,四散而下,紅葉眼疾手快,身如利箭,瞬間刺向半空,落地之後將指尖帶血鷹羽遞給梅殷。
梅殷接過血羽,卻是眼神驟冷,紅葉一愣,問:「有發現?」
「圈養之鷹,警覺總會差一些」梅殷之言讓紅葉心中一凜。
「也不知是誰養的?」紅葉看着老軍的墳包,像是自言自語。
「或許只有老軍知道了,他先前不說,總有他自己的苦衷,也許女兒正是原因」梅殷翻身上馬,對着鼓起的沙包一抱拳,啪的一聲,揚鞭而去。
紅葉待將軍走遠,才撲通跪倒,連磕三個響頭之後飛身上馬。
卻見將軍已在半里之外,單手提韁,鞭影重重,似乎突然急切寄來,紅葉心中疑惑,接連三鞭抽下,雙腿力夾馬腹,坐騎四蹄翻飛,向前狂奔。
但疾跑一程之後,不但未曾追上,似乎落的更遠,將馬鞭別在腰間,屈指成爪,重重爪在馬臀之上,坐騎吃痛,瞬間提速,茶盞工夫就已追上梅殷。
剛要開口,卻聽梅殷說道:「去前面的村子歇腳」。
紅葉會意,再次抬手拍在坐騎傷口之上,一人一騎當先而去。
「如此戾氣,有損命數啊」梅殷心下自語,卻未點破,但轉瞬就又釋然,常年奔忙沙場,沒了戾氣反倒稀奇。
揚鞭緊隨而上,進到村中,風沙已止,村中房舍陸續有炊煙升起,雞鳴狗吠之聲陸續傳來,房前屋後偶有綠意,倒有些世外之姿。
突聽梅殷連說三個「好」字,紅葉轉頭,卻見圍牆之內一株桃花怒放,隱有幽香,樹旁一人,五官端正,身形消瘦,一身青布長衫滿是褶皺,腳下卻是一雙漏指草鞋,腳跟之上滿是老繭。
「先生,可否容在下進去歇息片刻?」梅殷抱拳開口,極為客氣。
「死了的才是在下,活着永遠是在上,門開着呢,自便」樹下之人轉過頭,掃了兩人一眼。
待二人走進院中,才走到門口,賭氣似得一腳踢開房門,悶聲道:「喝水自己倒,懶得伺候你們」將桌上的青花茶壺往梅殷面前推了推,轉頭看着院裏的桃花,怔怔出神。
紅葉幾次想要發作,均被梅殷暗中攔下,倒了水邊喝邊打量屋內陳設,灶台之上一方墨硯卻很是突兀,恰好紅葉的視線也停在墨硯之上。
「哼,窮酸一個,附庸風雅」紅葉心中本就有氣,言辭之間自是刻薄。
「是啊,窮酸一個,她以前也這麼說,可惜……」話沒說完,兩行清淚順着臉頰滴到桌上,那樣子揪心至極。
紅葉皺了皺眉,不去看他,他不是同情,而是鄙夷。
「頂天立地方是男兒,哭哭啼啼成何體統?」梅殷突然皺眉喝了一聲。
「陸某人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關你們屁事」說完,乾脆伏在桌上嚎啕大哭,後來變為哀嚎,聲震屋瓦。
梅殷剛要起身離去,卻見一個老頭慌慌張張衝進屋裏,嘴裏喊着「鼎文」,連拉帶扯將陸鼎文弄到床上,掏出懷中銀針,在他身上刺了幾下,陸鼎文就睡了過去。
一問之下方才得知,老頭是村里唯一的郎中,因看他可憐才時常過來照拂一二。
老頭年紀雖大,卻很是健談,說起陸鼎文卻是一聲長嘆。
原來陸鼎文先前並非如此,之所以變成如今這樣,還要從雅若說起,也正是他的妻子。
「常言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即使是女子也不得不防,但他卻非要娶那女子,這一下好了吧,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兒子到現在都沒回來,也不知小小年紀能不能承受得住」老頭搖頭嘆息,臉現同情。
「難不成是個細作?」梅殷發問。
「這卻不是,哪有細作給人生孩子的,那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麼?況且他一個窮書生,也無利可圖」老頭揩下鼻頭,雙手連搖道。
「難不成這異域女子現在失了蹤?他因為相思而發瘋?」一旁的紅葉揶揄道。
老頭一拍大腿,「對,正是如此」,梅殷略一點頭,就要起身離去。
卻聽屋外破鑼聲急,「鼎文,快來啊,你家婆姨找到了」屋中三人一驚,老頭先一步跨出屋外,卻見村中老幼已將院子圍得水泄不通。
老頭扯開嗓子邊喊邊扒開人群,待擠到近前,卻見擔架上蓋着塊白布,剛掀開一角便「啊」的驚叫出聲,梅殷打個眼色,紅葉擠進人群,將白布整個掀開,人群頓時雅雀無聲。
片刻之後,內圈衝出幾人,蹲在地上狂嘔不止。
梅殷分開人群,眉頭當即皺成個深深的川字,只見屍體背皮被整個剝下,嫩肉發黑,有些地方已經結痂,其他地方卻是蛆蟲遍佈,陣陣屍臭鑽進鼻孔。
梅殷剛要伸手翻動屍身,卻被紅葉擋住,伸指在傷口一按,血黑如墨。
「有毒?」紅葉點頭默認。
「村里最近可有外人來過?」梅殷問道。
卻見村民面面相覷,最後將目光定在二人身上,紅葉心下一涼,梅殷卻是嘴角帶嘲,只得轉身走進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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