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蔡邕想知道,郭鵬未必就不想說。
年輕的時候滿心都是陰謀算計,心足夠冷,足夠狠,只覺得騙的還不夠到位,還可以多騙一些,加把勁兒,把蔡邕的可利用價值榨的一乾二淨,這才對得起自己的付出。
可是時過境遷,郭某人年過半百,不復當年的陰狠毒辣。
從皇位上退下來數年,他的心漸漸沒有那麼冷、也沒有那麼硬了,很多事情都看淡了,可以接受了,也不想着去改變了。
郭瓊的一席話更是徹底摧毀了他的心防,讓他痛苦萬分,幾度淚流滿面。
現在他的心已經不再冰冷,漸漸地有了些溫度,於是好多冰封在心裏的事情都藏不住了。
午夜夢回之時,他甚至會驚醒,腦袋裏會有些混亂,會懷疑當初的自己到底是以怎樣的一種殘酷的思維去做那些慘絕人寰的事情。
他已經經不起再一次的拷問了。
面對蔡邕的拷問,他招了。
於是蔡邕瞳孔一縮,面露震撼之色。
「你……說的都是真的?」
「真的。」
「你一直都在騙我?」
「嗯。」
「你騙了我四十年?」
「可以這樣說。」
郭鵬沒有否認,一概承認。
或許這當中有些區別,比如郭鵬對蔡邕的深厚感情並不完全是假的,除此之外,也就大差不差。
細細想想,郭鵬覺得自己對蔡邕的感情,大概也就屬於那種騙着騙着騙出了感情的那種。
所以也逃不出騙的範疇。
所謂演員,就是通過精湛的演技騙過觀眾的理智,從而達到自己的目的,他對蔡邕不外如是。
蔡邕顯然是被震撼到了。
從自己猜測,到最後被承認,這中間也是有區別的,好一會兒,蔡邕才反應過來。
「子鳳,你與我初識,你才十二歲……那個時候,你就開始騙我了?」
「準確的說,八歲的時候,我就開始騙人了,最開始騙的,也不是您。」
郭鵬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看着蔡邕床腳上的雕飾,讓自己的思緒回到了八歲那年的汝南月旦評。
「那一年,許子將在汝南辦月旦評,我與那時才十八歲的曹孟德一起去了,許子將一開始不願給曹孟德評語,曹孟德軟硬兼施,還讓袁紹幫忙,許子將無奈,才給了評語。
可給了評語還不算,還要嘲諷一句曹孟德家裏的宦官祖宗,曹孟德氣的臉色發白,我當時一看,覺得這是個巴結他的好機會,於是就衝上台,一腳踹過去把許子將踹了個趔趄。」
「你……你八歲就要巴結孟德?為什麼?」
蔡邕愕然。
「為什麼,為什麼……當然是為了出人頭地啊。」
郭鵬搖了搖頭:「蔡公,那時候我可沒有什麼別的心思,一心只想出人頭地,那時候,曹家權勢滔天,和孝靈皇帝沾親帶故……那時候宋皇后還沒死,曹家是真的沾親帶故。
我那時候不過是個潁川郭氏的破落戶,除了士族的身份一無所有,父親不過是千石縣令,曹家人卻是中央高官,不巴結他們,我怎麼有未來呢?我怎麼改變命運呢?」
蔡邕覺得不可思議。
「這怎麼會呢?」
「蔡公,我和曹氏結婚的時候,已經十五歲了,那個時候的我,已經名滿京城,您當然會覺得我和曹氏的婚姻中,我佔主動,可其實,最早的時候,我和曹氏的婚姻,我可是弱勢一方啊。
我家只是一個譙縣縣令,與潁川本家不睦,出了事情,指望潁川本家動用政治資源救我們,那是痴心妄想,我們家所有的,不過是一個縣令罷了,除此之外,我就只有我自己。
我深深地知道我不能擺出弱勢姿態,我越是弱勢,曹家人就越看不起我,我必須要狠,要堅決,要強勢,這樣,我才不會被曹氏所左右,我才能抬得起頭!
所以我從小不僅讀書用功,還好勇鬥狠,當時的風氣就是如此,於是我打起架來不要命,經常帶頭打架,打遍譙縣無敵手,是個十足的小惡霸,哈哈哈哈!」
想到四十多年前自己好勇鬥狠打群架的過往,一打架就打得頭破血流的過往,他忍不住的笑了出來。
「那個時候我就知道,只要我能表現出士人的心氣,表現出士人的才華,那麼我就能壓住寒門的曹氏老人,但是壓得住曹氏老人,不代表能壓得住小輩。
老人更在意學問,小輩更在意能否復起,所以我不僅要讀書用功,更要足夠兇狠,兇狠強勢,才能鎮住曹氏小輩,所以我好勇鬥狠,打起架來不要命,以此成為曹氏小輩之中的領頭羊。
我不僅打別人狠,揍起曹氏小輩也十分兇狠,我想,只要我在小的時候揍他們揍的足夠狠,就算以後長大了,他們實際上可以打過我了,但是只要我一瞪眼睛,他們還是會怕我,會怕我一輩子。
我當時可沒想到我後來做了皇帝以後能憑此壓制住曹氏的功勳將領,當時,我只是想着無論如何都不能示弱,不能讓曹氏把我當成提升家門的墊腳石,我不甘為人下,我要有主導權!」
郭鵬加重了語氣,捏住了拳頭,滿臉決然:「我怎麼可能願意為人下?我要自己做主,我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沒人能為我做主!」
隨後,他又鬆了口氣,恢復了方才的淡然。
「結果沒想到,我會走上這樣一條路,他們也成了我的部將,立下了赫赫戰功,但是不管怎麼樣,他們都怕我,我一瞪眼睛,他們就腿發抖,曹仁曹洪盡在我掌握之中,到底也沒有逃出我的掌握。」
這樣說着,郭鵬得意地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
蔡邕驚訝的連身上的病痛都感覺不到了。
他不明白為什麼年幼的郭鵬就有如此心機。
但是想到十三歲做了秦王的趙政,而郭鵬和他是一個段位的,這樣想想,或許他們這種人天生就適合做領導者吧。
「如此說來,子鳳,曹氏、夏侯氏,是在你抵達洛陽之前就被你算計好了的?」
「嗯,不只是他們,我還用鑿冰捕魚的手段獲取名望,那也是早就策劃好的……這個蔡公應該不會驚訝吧?」
「你策劃的?」
蔡邕驚訝了,但是轉瞬之間又明悟了。
郭鵬笑了。
「蔡公,您應該是覺得這是我父親主導的,不是我主導的,我只是一個參與者,但其實,是我想出的辦法,然後拜託父親配合我,把戲做全套了,這樣比較好。」
蔡邕無語。
不過他已經漸漸有了承受能力,漸漸覺得郭鵬小時候做的這些事情並不奇怪。
這是他作為一個傳奇帝王應該有的本事,要是沒這個本事,他反而做不了如此傳奇的帝王了。
「那麼,接下來,就是你到洛陽之後的算計了?我和子干,都是在這個時候被你算計的吧?你先利用孟德接近我,然後又利用我接近子干,一環套着一環……」
「蔡公,這個真不能說算計,因為一開始我也不知道我那位妻兄居然認識您,關係還不錯,是他主動提起的,而且那個時候想要投獻文章給您,得到您的點評的,又何止我一個?大家都在算計您?」
郭鵬笑着偏過頭看着蔡邕,開口道:「大家都在用的自抬身價的手段,是當時的慣例,既然是慣例,就不能說是算計,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而且我又怎麼知道曹孟德舉薦就真的一定有用呢?」
「…………」
蔡邕沉默,想了想,覺得郭鵬說的也有道理。
「只是說您要接見我了,我就開始掩飾自己了,掩飾我強烈的出人頭地的欲望,扮做一個誠誠君子,在您身邊竭盡全力的迎合您的期待,用一年的時間,得到了您的信任,然後,您才會為我引薦老師。」
郭鵬頓了一下,接着又說道:「但是,我又怎麼知道您會帶我去見老師呢?我的目標最開始只是您,不是老師,這件事情對我來說是意外之喜,不是計劃之中的。」
蔡邕深吸了一口氣。
「還有什麼對你來說是計劃之中的?」
「您和您的族人蔡質被陽球陷害的那一次,我串通好了時任廷尉的我家長者郭鴻,特意在廷尉府門口演了一場戲,我被鞭打,陽球因為暴虐失了人心,最後不得不放過您,然後我也得到了極大的名望。」
蔡邕頓時感覺自己的情緒十分複雜。
明明自己是被搭救的那一方,的確也是被救了,但是沒想到,這一切是郭鵬設下的一個局。
雖然說這是雙贏的局面,但是被郭鵬這麼一解說,整個感覺立刻就不對了。
「我本以為,你是出於情感而來救我。」
蔡邕微微嘆息道:「當時聽說你被鞭打,我心裏一抽一抽的疼,我在監獄裏哭的昏天黑地,結果到頭來……那後來你送我去五原,還有路上遇到賊匪的事情,該不會也是你?」
「蔡公,我固然是為了獲取名望,但也是為了救您,才想到了這個辦法,這樣做對您對我都好,而且您不要覺得我算計,就覺得我什麼事情都會做,那的確是陽球做的,不是我做的。」
郭鵬握了握蔡邕的手:「我的確算計了很多人很多事情,但不是每時每刻我都在算計。」
「呵呵呵……子鳳啊,經你剛才那麼一說,你說的這句話我又怎麼敢相信不是新的算計呢?」
「之前我算計是因為能從這件事情上獲取利益,可現在我算計您,有什麼好處?」
郭鵬無奈的搖了搖頭。
蔡邕一想也是,郭鵬已經是天下至尊了,還有什麼算計自己這個糟老頭子的必要呢?
這樣一想,他就覺得稍微有點尷尬。
地位不同了,自己早已沒有被算計的價值了,郭鵬現在說的話,只能是真話。
見蔡邕不說話了,郭鵬笑了笑。
「當然,我算計了您的,其實遠遠不止我說過的這些事情,相比之下,老師,我是真的沒算計過,我很尊敬他,他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他教會了我很多東西,讓我受用至今。」
「我不值得尊敬?」
蔡邕有些激動,他覺得有些不平衡。
「當然也值得尊敬,但是蔡公,您的名望,還是比較高的,而且您活的也更久,更值得被我算計,不是嗎?」
「我……」
蔡邕忽然間感覺自己不太擅長和這個卸下偽裝的郭鵬對話。
「說到底,與其說算計,不如說是利用,您的名望很大,名聲很好,我想做很多事情的時候,只要您願意配合,願意幫我背書,我就能放開手腳去做,這是您對於我而言最大的價值。」
郭鵬說的是實話。
蔡邕也聽出來郭鵬說的是實話。
「原來如此,那麼些事情,你做的那麼多事情,讓我知道,請我理解的,都是在利用我,讓我幫你背書,承擔罵名?」
「我輸了,就是罵名,我贏了,就是美名。」
郭鵬認真的糾正蔡邕:「現在,我贏了,史書里只會記載您慧眼識英豪,每一次重要的歷史節點,都站在了正確的地方。」
「美名,美名,好一個美名。」
蔡邕忽然有些淒涼的笑了出來:「子鳳啊,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傻,從頭到尾,我就沒想過這些政事上的問題,我一直都覺得你對我是真心實意,是沒有任何其他的考量的。
結果到頭來你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有你的目的,包括我在內,四十年啊,子鳳,四十年,你對我只有利用,說不定還在背後笑我,是不是?你告訴我是不是?」
蔡邕躺在床上,覺得渾身發冷,渾身無力。
面對蔡邕的這個問題,郭鵬認真的思考了一下。
然後給出了一個他自己的確認同的答案。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蔡公,我再無情,我再冷酷,面對一個誠心待我、信任我的人,我又怎麼能完全出於利用的想法,而沒有一絲絲感情呢?蔡公,你如今可是魏國最高的官職,僅此一人的司徒。」
「司徒……呵呵呵呵……」
蔡邕笑出了聲,那聲音就和破舊風箱裏發出的漏風聲一樣,十分難聽。
「我不在意什麼司徒不司徒,對於你郭子鳳來說,什麼人在你看來都是你手掌之中的玩物是不是?」
「並不完全是。」
「看來大部分都是的。」
蔡邕把頭偏到了一邊:「子鳳,我終於明白你為什麼能成就如此偉大的功績了,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你偏偏就做成了,你讓整個天下再也沒有敢於反對你的人……你真是無所不能。」
蔡邕喃喃一陣子,忽然轉回了頭,盯着郭鵬的側臉。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子鳳,你要認真的,不能隱瞞的回答我。」
蔡邕抓緊了郭鵬的手,生怕他拒絕似的。
郭鵬隱約知道了蔡邕想要問的是什麼,他低下頭,看着蔡邕枯槁的手,長嘆了一聲。
「好。」
蔡邕放下了心,一個字一個字的把自己的問題問出。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決定要取代漢室自己稱帝的。」
郭鵬沉默了好一會兒。
沉默期間,蔡邕的老僕走進來給郭鵬送茶,蔡邕直接叫老僕出去把門關上,不准任何人進來。
老僕很奇怪,但還是按照蔡邕的要求去做了。
房間裏再度只剩下郭鵬和蔡邕兩人。
「此話,出你之口,入我之耳,然後……會被我帶到棺材裏,永遠不會為人所知。」
蔡邕很擔心自己不能得到真實的答案,所以給了郭鵬一個承諾。
郭鵬扭頭看了看蔡邕,看到他滿臉的緊張。
他決定了。
「中平四年。」
蔡邕愣住了。
「中……中平四年?」
「對,中平四年,張舉張純造反的那一年,黃巾起事被鎮壓之後的第三年,我做護烏丸校尉的時候。」
對於郭鵬的答案,蔡邕完全無法相信。
「中平四年?子鳳,你騙我的吧?那一年你才……你才二……二十二歲?你就決定取代漢室?你只是一個護烏丸校尉,你就要取代漢室?」
郭鵬點了點頭,微微笑了。
「沒想到吧蔡公,我二十二歲的時候就決定要推翻漢室重整天下做皇帝了,而且十五年後,我成功了。」
蔡邕完全陷入了震驚之中。
一系列他原先想不通或者不敢想的問題全部有了合理的解釋,所有讓他帶有疑惑的問題迅速在他的腦袋裏過了一邊。
由於數量太大,以至於他的思維一時間陷入了停滯之中,無法正常反應。
郭鵬在中平四年就要造反做皇帝?
怎麼會?
這不可能啊。
到底是為什麼?
「為什麼?」
好不容易回過神來,蔡邕忙問道。
「為什麼……怎麼說呢,因為我殺了一個人,一個讓我莫名其妙起了殺心的人,殺了他之後,我就認清了我不安分的心,它在告訴我,我想造反,我想做天下至尊,我想替代漢室成就帝業!」
「什麼人?」
「老師在家鄉辦學的時候收下的一個學生,叫劉備,漢室宗親,是個破落戶,我估計老師也不一定能記得住他的名字,當時他來投靠我,然後我用計害死了他。」
「為什麼?」
一個全新的為什麼。
「蔡公大概不能明白我的想法,這個人有點特別。」
郭鵬搖了搖頭,沒打算說真實的原因,因為真實的原因說出去也不會有人相信。
誰會相信劉備會成為一隻打不死的小強,從區區幾百人的隊伍發展為一方割據諸侯,最終稱帝。
三國群雄里,劉備是基礎最差的那個,頂着漢室宗親的名頭,結果父親是瓜農的孫堅都當官了,他還在老家當潮男引領時尚呢。
可誰能知道,這傢伙居然成為笑到最後的三個人之一。
要說起來,他也絕對是中國歷史上數得着的奇男子。
看着他飛快地學習自己,飛快的進步,郭鵬有點慌,更有點嫉妒。
於是他起了殺意,在劉備還不能威脅自己的時候,果斷用計害死了他。
害死劉備之後,郭鵬終於看清了自己真實的野心——那顆從六歲開始就紮根於心底並且逐漸成長起來的造反的野心。
於是郭鵬覺醒了,為自己定下了爭霸天下的目標。
先爭霸,然後改造這個世界,讓這個世界不再如此冰冷無情,讓這個世界少一點吃人的慘劇,讓這個世界更適合人類的生存。
蔡邕顯然不能接受郭鵬遮遮掩掩的回答。
「中平四年,你二十二歲,只是一個護烏丸校尉,結果你告訴我你那個時候就要造反稱帝?!子鳳!我……咳咳咳咳!咳咳咳!」
蔡邕過於激動和憤怒,居然直起了上半身,臉漲的通紅,結果劇烈的咳嗽了起來。
郭鵬忙扶住他,讓他靠在自己的懷裏,為他順氣,好容易順了氣,才準備扶着他繼續躺下。
可蔡邕卻一伸手抓住了郭鵬的胸口,喘息了一陣,稍微回了口氣。
「我想不明白,子鳳,我想不明白……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造反?我以為至少也是在你封公之後……」
「封公之後那叫篡位,不叫造反,篡位自上而下,造反自下而上,蔡公,我看上去是在篡位,實際上,我是不折不扣的造反。」
郭鵬握住了蔡邕的手:「至於為什麼,怎麼說呢……蔡公,你見過村莊裏的農人們嗎?不是現在的,是四十多年前的,孝靈還在位的時候,您還在做官,我還只是一個十幾歲的童子。」
「什麼意思?」
蔡邕很疑惑,不知道郭鵬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蔡公,你生來就是士族豪門子弟,自幼錦衣玉食,不缺吃穿,能讀書習字,能明世間道理,學究天人,名望遍及大江大海,還寫了很多著作,可是,您有哪怕那麼一個字,是為了那些農人們而寫的嗎?」
「………………」
蔡邕的眼睛裏充滿了大大的疑惑,張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沒有吧?蔡公,從始至終,你都沒有在意過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
郭鵬很是遺憾的嘆了口氣:「或者說,您從未把他們當過人來看。」
蔡邕更加疑惑。
「你在說什麼?」
「我在回答您的問題啊,蔡公,我在告訴您,我為什麼要造反。」
郭鵬緩緩說道:「現在回想起來,我決定造反,大概就是那個時候開始了,我六歲的時候,那一年,沛國國相巡查各縣,我父親是譙縣縣令,為了得到國相的賞識,他特意帶我下鄉轉了一圈。
當然不是為了體察民間疾苦,而是為了視察一圈轄下,有沒有凍餓而死的屍體倒在路邊沒人收拾,有沒有衣衫破爛的人到處亂晃,他規定,不准這些【有礙風化】的人出現在國相的視野範圍內。
所以他要深入鄉間,讓手下人把這些會讓國相不開心的人和事物全部清理掉,當國相來視察的那一天,他們不准出現,取而代之的,是父親安排好的人,他們將扮做農人。
於是,我第一次看到了那些與我一起生活在譙縣、卻仿佛並不生活在一塊土地上的那群農人,之前或許我也見過,但是我記不清了,我記得清楚的,就是那一次。」
「六歲?」
蔡邕更加驚訝了:「你不是說中平四年嗎?」
「中平四年是我最終決定的時候,真要說萌芽,還要說到六歲的時候。」
郭鵬笑着說道:「辦什麼事情總要有個原因,不可能這邊說要造反,我就要造反,就算是我,要造反也是需要一些理由的。」
「你的理由就是那些農人?為什麼?」
蔡邕想不明白郭鵬的意思,怎麼想都覺得想不通。
「為什麼?蔡公,這是我要問你的,你為什麼覺得那些農人的生死一點都不重要?他們不足以成為我造反的理由嗎?」
郭鵬忽然變得有些悲戚,悲戚的看着蔡邕。
面對這個問題,蔡邕一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他眨了眨眼睛,眼睛裏全是疑惑,全是不解。
郭鵬看了一會兒,深覺遺憾。
「蔡公,這就是你我之間最根本的問題了,你從沒把他們當成人,所以你覺得我兇殘,恐怖,殺人如麻,但是我把他們也當成人,和我一樣的人,所以我不覺得我是個殘忍的暴君。」
因為把他們當成人,所以就不殘忍?
他們是人?
他們不是人?
蔡邕的腦袋裏一片混亂。
而後他發覺自己本能的正在排斥這個問題,本能的不想去深究這個問題。
他莫名的擔心這個問題萬一被往深了去挖掘,會挖掘出一些恐怖的事情。
會衝擊他早已穩固的不能再穩固的世界觀。
他不敢細細往下想。
可郭鵬並沒有打算就這樣結束。
「眼睜睜看着農人窮困潦倒並且飢餓致死以至於餓殍遍野的名士一點都不殘暴。」
「眼睜睜看着農人遭受瘟疫而無所作為以至於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的名士一點都不殘暴。」
「巧取豪奪賑災糧食以至下轄農人大批大批餓死的名士一點都不殘暴。」
「漢末動亂二十年,千萬人喪生,千萬人!這一千萬人的死,你們誰都不在乎。」
「而殺幾千個貪腐官吏的我就是世所罕見的殘暴之人,就是能讓蔡公懷疑我本性的根據。」
郭鵬悲愴的嘆息一聲,反過來握緊了蔡邕枯槁的手,盯着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蔡公,您質疑我本性之時,是否注意到您自己的本性才是真正的殘暴?」
「我?我殘暴?」
蔡邕大吃一驚,驚得三觀都要炸裂了。
一輩子手無縛雞之力,連一隻雞都沒殺過的蔡邕。
殘暴?
「您不殘暴嗎?」
郭鵬悲傷的反問道:「您眼裏只有那被殺掉的數千貪官污吏,全無因為天災人禍而死去的一千多萬黎庶百姓,一邊是數千人,一邊是千萬人!蔡公!誰才是真正的殘暴?誰才是真正的虛偽?您真的敢說那是我嗎?!」
郭鵬怒吼一聲,鬆開了蔡邕的手,站起身子指着蔡邕:「為什麼你們的眼裏從來就沒有那些農人?為什麼你們的眼睛總是朝上看卻不肯往下移那麼一點點?
看看啊!睜開眼睛看看啊蔡公!看看多少人餓死多少人病死,多少人死之前還在拼命掙扎!多少人死了以後連個墳墓都沒有!他們都是人!都是和我們一樣的人!不是牲畜!不是螻蟻!是人!人啊!!」
蔡邕的臉色慘白,偏着頭,死死盯着悲愴嘶吼的郭鵬。
他忽然看到兩滴淚湧出郭鵬的眼眶,順着郭鵬的臉頰往下流。
他從沒看到過郭鵬如此悲愴的表情,那種發自內心的悲愴,容不得半點作假。
他八十四歲了,分得清什麼是虛情假意,什麼是真情流露。
他呆呆地躺在床上,忘記了一切病痛,眼前只有郭鵬悲愴的表情,還有那兩滴眼淚。
郭鵬沒有抹掉這兩滴眼淚,任由它們順着臉頰往下流,滴到了地面上。
他強忍情緒,沒有當着蔡邕的面哭出來,但還是沒能管住那兩滴眼淚。
正如他十九歲的時候管不住的那兩滴眼淚一樣。
他深呼吸幾次,情緒漸漸平復下來。
「夏商周為何覆亡?春秋諸國為何一一覆亡?秦國為何覆亡?兩漢為何覆亡?蔡公,您知識淵博,我知道,您一定會說出無數理由,什么妹喜,什麼妲己,什麼褒姒,什麼秦皇殘暴,什麼桓靈不察!
那是原因嗎?不是的蔡公,不是的!什麼是真正的原因?我想了四十年,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是因為那些國君和權貴們,從來沒有把治下黎庶百姓當成人去看!」
郭鵬又指了指自己。
「為什麼我能取代漢室建立魏國?為什麼他們信服我?因為我把他們當成人看。」
郭鵬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從始至終,我都把他們當成和我一樣的人去看,我想活着,他們也想活着,我想吃東西,他們也想吃東西,我想學習,他們應該也想學習。
他們和我一樣,都是人,我是這樣看待他們的,所以我知道他們要什麼,他們所求的是什麼,我能滿足他們,他們會接受我的統治,心甘情願向我繳納賦稅。
而若有朝一日,我的子孫後代們不再把他們當成人去看,而是把他們看作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聚寶盆,那麼魏國就到了該覆亡的時候了,我對那樣的君王絕無憐惜!」
蔡邕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看着郭鵬,除了喘氣,一動不動。
郭鵬停頓了好一會兒,似乎想要聽到蔡邕說些什麼,可蔡邕從始至終一句話都沒有說。
等了一會兒,確定蔡邕不會說些什麼的時候,郭鵬落寞的低下了頭。
終究,不會有任何一個人能夠理解他。
他一聲長嘆。
「蔡公,您永遠也不會懂,更不想去懂,我是知道的,所以,您就當我沒說過這些好了,您儘管當我是昏君暴君好了,但是千百年之後,後人會給我最公正的評價。
誰是仁德之人,誰是殘暴之人,這都不重要了,因為你們連誰才是人的問題都不屑一顧,既然你們不把他們當做人,你們就沒有資格評論誰仁德、誰殘暴!」
說罷,郭鵬轉過了身子,強忍心中悲憤,快步離開了這間病房。
一拉房門,面色慘白的老僕站在門口。
郭鵬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殺意一閃而過。
「你什麼都沒聽到,今天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懂?」
老僕一愣,然後如小雞啄米般快速點頭。
「懂!懂!懂!」
「去照料蔡公吧,蔡公身體很虛弱,離不開人。」
說罷,郭鵬快步離開蔡府。
他一刻都無法在這裏待下去了。
他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三天以後,蔡邕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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