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仿佛更大了,吹得鍾遲遲幾乎睜不開眼。
李長夜猛一使力,把赤霄劍拔了出來,旋即抬袖擋在她面前。
「噗!」
血噴濺在他的衣袖上。
「咚!」
沈三知倒在棋桌上。
赤霄克巫,不用細看,鍾遲遲也知道,沈三知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
確認了這一點後,她突然失了神。
她十三歲第一次見到他,莫名地就喜歡他,依賴他。
血脈親情,她沒有期待過,卻不能否認曾經出現過。
並不是真的一點都不在意,也不是真的一點都不傷心。
親緣薄這個法,有多少是在安慰自己?她也不清。
反正,她現在是確定,自己確實是被拋棄的,如今,也是真的沒有親人了……
「遲遲?」耳邊有人關切輕喚。
鍾遲遲順着他的力道靠進他懷裏,扁了扁嘴,覺得自己大概需要一些安慰。
他的手剛剛在她肩上拍了一下,突然之間,風勢猛地一提,幾乎將他們刮離地面。
鍾遲遲忙穩住身子,下意識一抬頭,悚然驚住。
夜空雲層密佈,將星光遮得紋絲不透,卻詭異地露出了完整的一個圓月。
月光原是最皎潔的,此刻,卻以可辨的速度,將一輪皓月逐漸變作紅色。
血紅的紅!
血月現,山河悲鳴,人間墜獄!
望仙台下,遠遠近近開始有人驚慌呼喊,就是羽林軍的隊伍也出現了潰亂。
鍾遲遲低下頭,看着沈三知的屍體,他胸口湧出的血浸濕了整張棋桌,鮮血沿着木頭的紋理,分而匯流,匯而再分,最後全部流向棋桌下的地面。
方才,沈三知用她的血在這一處發動了劫陣;
現在,沈三知渾身的血都在流向棋桌下的陣法符文圖。
「以巫族傳人獻祭劫陣……」楊月眠低低地了半句,沒有再下去。
雲層突然裂開了一條縫,如同閃電般的形狀,卻和月亮一樣,呈血紅色。
鍾遲遲隱隱感覺到了腳下的搖晃,仿佛地底下有一頭沉睡百萬年的凶獸正在翻身醒來。
巫族傳人獻祭劫陣……
鍾遲遲忽地笑了一聲,道:「我才是巫族傳人!」
……
卯時已過,應是際泛白的時刻。
然而此時的空仍舊雲層黑壓,血月高掛,一絲黎明的跡象都沒櫻
月亮的位置一直沒動,仿佛誰將時間靜止了,只有不斷增多的血色閃電顯示出了變化。
李長夜已經換上了龍袍御冠,負手立於三清殿前,看着沐浴更衣後的美人裊裊而出。
寬袍廣袖,發如流瀑。
最一塵不染的模樣,最動人心魄的顏色。
她走到他面前,笑盈盈問道:「陛下怎麼在這兒?祭壇都備好了?」
李長夜笑道:「沒有準備好,怎麼敢來見巫女娘娘?」
她淘氣地將手一攤:「我的巫鈴呢?」
李長夜笑了笑,從身後拿出準備好的巫鈴,不等她看清,便矮下身,單膝跪地,為她系上腳鈴。
她安靜地看着。
直到他起身系腕鈴時,才開了口:「這套是新的?」
李長夜「嗯」了一聲,不無邀功地:「之前那套不完整,這一套是朕照着你原來那套親手做的,是不是比道一做的好多了?」
她輕聲一笑,道:「是,陛下做的最好看!」
戴好巫鈴後,李長夜為她理了理衣襟,牽起她的手,向望仙台走去。
三清殿是距離望仙台最近的殿宇。
從三清殿門到望仙台,已經鋪好了雪白的地毯,沿途均是伏地跪拜的人。
朱衣紫袍的權貴,青衫綠袖的官,再往遠處望去,甚至還有粗布白衣的普通百姓。
不分貴賤,不分男女,幾乎跪滿了大明宮各個角落,只留了一條道供他們二人行走。
怎麼這麼多人?鍾遲遲無聲詢問。
他挑了挑眉,笑而不語。
他將她送到台下,便停下腳步,掩在袖中捏了捏她的手,隨後鬆開,在她看過來時,桃花眸微微彎起,似乎是在鼓勵她。
鍾遲遲忽然紅了臉,怕被人看到,急急轉身,獨自朝高台上走去。
她又不是孩子,才不需要人鼓勵!
望仙台上,跟她離開時差不多,甚至沈三知的屍體也還在原處。
是讓李長夜準備祭台,其實沒什麼好準備的,太常寺並不懂巫祭,保持原樣應該是楊月眠的意思。
望仙台上除了她,就只有楊月眠在。
楊月眠席地坐在台階邊上,拿着一根白線將剛剛取出的六件法器串起,看到她上來,便一起遞給了她。
鍾遲遲拿在手裏,理應往前,卻不自覺回頭往下看了一眼。
石階之下,萬眾匍匐。
血色月光下,虔誠的姿態從階前一直蔓延到宮城外。
只有離她最近的那人,正仰起臉,直視着她。
玄衣金繡,玉帶峨冠,哪怕站在低處,也風姿俊美,威儀凜凜。
她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就像在澧陽城外那一次巫舞。
既然要做那個拯救蒼生的人,就一定要讓蒼生知道是誰救了他們,要他們的感恩戴德,要他們的臣服讚頌。
李長夜和她,都不想做那個無私奉獻的人!
儘管知道他看不清,鍾遲遲還是對他綻開一個歡喜的笑容。
轉身之際,忽然瞥見他有了動作。
鍾遲遲怔了怔,猛然回頭。
高台石階之下,那人依舊抬着頭看她,右手卻抓住一端袍角,用力向上一掀,左膝彎下,着地,隨後是右膝——
他挺直跪着,雙掌交疊於地,緩緩拜下,額頭點於手背,靜止。
這是最高規格的拜禮,子九五之尊,惟地可拜。
「李長夜……比李誥好……」楊月眠低低地。
鍾遲遲突然堵住了喉。
李長夜當然好,她早就知道了。
他為她做的,不但比她以為的更多,甚至比他自己以為的也更多;
他沒有承諾過會為她放棄皇位,但是他做了;
他沒有承諾過為她恢復巫族榮光,但是他也做了。
鍾遲遲轉過身,捧着法器,走到望仙台正中的棋桌前。
屈膝跪地,將法器輕輕放下,雙掌交疊膝前,行了一個與他一模一樣的大禮。
這一刻,她心裏充滿了虔誠。
虔誠的祈求神之寬恕,虔誠地禱告神之護佑。
她想要這一個世間寧靜,想要這一片山河溫柔,想要四時順和,想要黎民安樂;
想要將所有災難從他和她的家園中驅逐,想要他們未來的子女可以看到晨昏交替、四季花開……
前額觸,笛音起——
以巫之名,祈神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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