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山上有一座鮮少人知的奇特山洞,洞內幽暗森森、異常寒冷,即便是盛夏,洞內涼爽怡人,深處卻是結滿冰霜,永久不融,偶有山風吹過壁縫,呼聲飀飀,似九幽之地、有鬼魅出沒,難以想像會有人居住在內,在洞口石門開啟之時,才會使洞內帶來些許光線,映出洞窟景致。
當年居住此洞的張翠華,設置洞口石門後,卻有感氣流不順,僅靠山縫吹進的風,仍是備感窒悶,又委託原先工匠在洞內鑿小洞保持洞內空氣流暢,工匠見此洞異常寒冷,就算攜火把也忍不住鼻涕直流、猛打哆嗦,更對身懷絕技的張翠華敬佩不已。設置完畢後,不肯收任何酬勞,也答應不把寒冰洞之事傳出,直說報答昔日救命恩人,理應如此。
經過數年、數代的整頓佈置,原先荒涼空無的寒冰洞,變得也可讓人起居之處,但若未修習北斗道心法,無禦寒能力,仍是不耐洞中冰冷。
此時洞內通道出現一抹白色身影,腳步無聲,移動迅速,宛如輕飄而過,那抹身影並非鬼魅,而是趕回寒冰洞的白雪仙。
白雪仙進到寒冰洞後,躡手躡腳,腳步輕緩,深怕發出一個聲響,待白雪仙走到較小偏洞的石門外,輕轉機關,開啟石門,準備踏入自己的房間時,後頭傳來一道呼喊,嚇得白雪仙身子一震。
「雪仙。」
「師、師父,妳叫我?」白雪仙停下腳步,回頭強擠笑容,努力讓自己冷靜,望着不知何時已站在通道上,面有慍色的韜光。
韜光的眼神掃視白雪仙身上,瞧出這個徒弟心裏在害怕,一定有事瞞着她,沉聲問道:「今兒個,妳怎麼出去這麼久?是做了什麼?」
韜光的眼神,銳利明亮,像是要把白雪仙看透一般。
韜光養育白雪仙十六年,從小看到大,白雪仙心裏有什麼事,韜光怎會看不出?
白雪仙自嬰孩時期就被韜光收養長大,天性好奇、情感豐富,就算自小教授道家的清心寡欲之法,要她思緒寧靜,減少慾念,卻還是對外面的世界興致高昂,時常玩久了才歸來。
「我……師父,我哪有做什麼……」未等白雪仙說完,韜光插話說:「妳該不會又偷帶小牲畜進來了吧?」
白雪仙嚇得急忙攤手澄清:「我、我沒有,徒兒沒帶什麼東西進來……」
韜光一臉狐疑,既然沒帶飛禽走獸進來,為何會如此慌亂?
白雪仙生性喜愛花草獸禽,小時候常忍不住偷帶小動物進寒冰洞飼養,舉凡撿到的落雛、受傷的幼崽等,但不到一天的時間,都因行跡詭異、動物鳴叫而被韜光發覺,狠狠訓斥白雪仙一頓,說寒冰洞寒冷,不適動物生存,帶進洞內只會害其凍死,因此不管白雪仙如何哭喊哀求,韜光硬是把動物帶出寒冰洞,放回山林。
也唯有被發現偷帶動物,白雪仙才會顯得慌亂,雖長大後已不如幼時無知,但依性子天真單純來看,難保又不會故態復萌。
「既然沒帶落雛幼崽進來……為何妳今兒個出去這麼久才回來?」韜光仍懷疑着,眼神緊盯着白雪仙不放,白雪仙嚇得低頭,不敢與韜光視線相對,支唔回答:「我、我摘野果裹腹時,遇見一隻奇怪的鳥,徒兒覺得好奇,就追着牠,追到一處山谷,正好徒兒覺得累了,四周又無人,便、便躺下來午睡一會……」
還沒說遇到石的事,已經聽到韜光怒斥一聲,嚇得白雪仙噤若寒蟬,不敢再說下去。
「胡塗!」韜光聽到這,已然聽不下,喝斥一聲,語氣夾帶着怒意,音調瞬間拉高,「說過多少次了!人心險惡,要是被外人撞見,妳一個女子落單在山林,豈不危險?」
見到韜光大動怒火,白雪仙嚇得不敢說出石的事,若是說出,豈不被狠狠抽一頓?甚至被罰禁足,想來想去,白雪仙決定隱瞞,顫聲發抖,細如蚊蚋,支唔回說:「不、不會的,那裏沒人……師父又教我武功,也能自保……」
「要為師說多少次?」韜光手中拂塵一揮,顯是大動肝火,「妳生性善良,易輕信他人,對人若不設防,只怕吃虧的是妳自己。世間男子又生性好色,心存歹念,見妳這般清麗少女,什麼骯髒齷齪的手段都做得出來,為師不忍妳受騙其害,才處處設限規範!」
韜光曾受過情騙,自此痛恨天下男子,認為全天下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全部都罵了進來。
祖師爺張翠華並未規定弟子不得接近外人、甚至不許接近男人的規矩,在秦田玉所收的女徒江涵就曾與幼時相識的男子成親離去,卻不料來年得知徒兒一家遭受惡人所害,急忙下山追尋,最終只救回江涵所生不滿一月的女嬰,江涵丈夫已亡,護子傷重的江涵未來得及向師父賠罪便咽氣闔目,秦田玉只好收留女嬰,帶回寒冰洞扶養,又將武功傳承下去。
門下弟子雖須居於寒冰洞修習,但未限制終生不得離開,若要下山遊歷,非不得已便行事低調,莫要讓世人得知身懷武學,韜光之師林若善中五毒過世後,尚未出家的韜光守喪剛滿,便耐不住性子,私自下山遊玩,卻也因此認識改變她一生的男子。
也因此,韜光在白雪仙年幼之時,就在她手臂上點了守宮砂,不許她接近男人,深怕年輕時的性子與她相近的白雪仙,對人心無防備,最後也會受男人欺騙傷害。
白雪仙見韜光動此大怒,已是嚇得不敢言語,低着頭,微微點着,領受韜光的教訓。
只是心裏想着在山谷遇到的「石大哥」,怎麼想也不覺得石大哥會像師父所說的那樣歹毒。
白雪仙自小被韜光扶養長大,傳授武藝,在白雪仙的心中,韜光亦師亦母,在她心中份量極重,完全不敢出言反駁,遇見石的事,隱瞞在心中,不敢提及,深怕被韜光知道她與男子相談,會是如何憤怒。
韜光見白雪仙嚇得低頭不語,身上又沒帶着什麼動物,心想這個徒兒應該沒有騙她,料想定是這孩子心性不減,貪玩晚歸,語氣一轉,變回原有的慈善,嘆息道:「唉!罷了,妳沒事就好,今後不許再這麼晚歸來,進去歇息吧!」說罷,韜光負手離去。
白雪仙抬起頭,望着韜光離去的背影,逐漸沒入黑暗之中,內心暗念着:「師父,對不起,徒兒騙了妳……」
之後,白雪仙出洞時不敢去山谷找石,深怕太晚回去,又惹韜光不悅。
數日後,白雪仙終於忍耐不住,怕久未前去會讓石誤以為她失約,趁着出洞覓食之際,照着上次鶌鶋帶領的位置,循着原路,悄悄來到石的居所。
白雪仙一過山縫,高聲呼喊:「石大哥,我來找你了。」白雪仙步向靈池,走到湖邊停下,「石大哥?」白雪仙瞧望四周,不見石的蹤影,連鶌鶋也沒看見。
白雪仙見石沒有現身與回應,疑惑道:「奇怪了,石大哥不是說他都一直在山谷中?」白雪仙想不透,低頭見靈池還是和之前一樣,清澈見底、透着霧氣,白雪仙想起之前喝靈池泉水的舒暢感覺,回寒冰洞練內功發現比往常更順利,聽石說靈池泉水可使內力隨意流轉,事半功倍,想到這裏,白雪仙想再多嘗泉水,蹲下身,伸出手要舀泉水喝。
白雪仙低頭正要喝泉水時,背後傳來一聲輕喚,「雪仙。」石已悄然出現在白雪仙身後。
「石大哥?」白雪仙見石出現,手掌立直,將掌心上的泉水傾倒回池中,起身道:「剛才我呼聲,怎不見石大哥回應?」
石先是拱手低頭,表示歉意,道:「慚愧,適才吾打坐鍊氣,是鶌鶋喚吾,方知汝已前來。」
白雪仙得知自己打擾到石的修練,急忙歉道:「對不起,我、我不知道叨擾你了……」
石搖頭,語音未顯露出有任何情緒不滿,「無妨,毋須自責,吾獨居多閒,時多可煉,不差此時。」
白雪仙四處張望,問:「石大哥,你在那兒打坐啊?為什麼我剛才都看不到你呢?」
石舉起右手,遙指遠方的山壁,道:「汝見其瀑乎?」
白雪仙順着石指的方向望去,點頭道:「見到了。」
石續道:「瀑旁有台,台上有洞,洞內為吾起居之處。」
白雪仙看到瀑布旁邊有座在山壁上離地數丈的石台,台上有個山洞,上次來去匆匆,未細細觀看山谷,沒想到遠處山壁會有個山洞,點頭道:「原來如此……」
但那山洞離地數丈,尋常人根本無法輕易上去,莫非石也有練輕功身法?
白雪仙瞥見一旁的靈池,想起自己還沒喝到泉水,開口詢問:「石大哥,我能再喝靈池的水嗎?」
石點頭,「可,吾既允汝入谷,亦同任取資源,日後汝欲飲泉,直飲便是,無須問吾。」
見石應允,白雪仙高興道謝:「多謝石大哥,之前我喝過靈池泉水後,回去練內功心法變得順利多了。」
石應道:「吾觀汝之內力增進些微,然泉水離池半刻失效,形同常水,無法取走,若有所需,便進谷飲之。」
「內力?石大哥你看得出來?」白雪仙驚道,石點頭,白雪仙續道:「之前石大哥說你沒師父,我以為石大哥不會武功,我師父說能看出對方內力深淺,都是武功高深之人,原來石大哥你比我厲害多了……」
白雪仙見石一副文雅秀氣的模樣,身穿寬袖長衫,看似手無縛雞之力,想不到竟是深藏不露,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石搖頭,道:「非也,吾幼時習術法於母,未習拳腳兵刃,故僅略知一二。」
白雪仙聽到石提及親娘,好奇地問:「你娘教你的?對了,怎麼不見你娘?」白雪仙自小就已經知道自己是在雪地被遺棄的嬰孩,被韜光拾得收養,無法得知親生父母,一直是她心中的遺憾,聽到獨居的石曾跟他母親學過法術,不免好奇一問。
石一聽到白雪仙這般問話,原本面無表情的他,刷上一層淡淡的憂愁,蹙眉不語。
自遇到石後,石總是面無表情、毫無情緒,原以為石是個獨居修道之人,清心寡欲,故少有情緒,頭一次看到石臉色改變,白雪仙猜想,定是石的娘親已不在人世,被她提及心裏傷心處,故而面露哀傷,難怪石會獨居多時,驚覺自己問錯話,趕緊道歉,「對、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娘……」
石面帶哀色,搖頭道:「無妨,昔吾少時負氣出走,成年欲回一見,方知母喪多時……」石說到這,語氣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石轉身走幾步,面對靈池,幽幽嘆息,閉目追憶。
白雪仙望着石的背影,默然不語,不知為何,她隱約能感受到,石的喪母之痛。
那想必……心裏一定很難受吧?
許久,石喟然而嘆,道:「《韓詩外傳》曰:『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未見母面,吾心常悲……」
「子欲養而親不待……」白雪仙喃喃念着,想着自己從小就跟師父韜光相依為命,她從未見過父母一面,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是否還尚在人世?
想到這,連白雪仙也是愁眉不展,一片默然。
石又嘆息一聲,轉頭望見白雪仙神色悽然,料想也同樣感傷,搖頭道:「不提此話,言他者。」
白雪仙聽到石的聲音,這才回神應聲,「哦?嗯。」
石道:「汝尚有惑乎?」
「沒有。」白雪仙搖頭,望石一眼,低頭躊躇,雖然覺得對石有些失敬,但白雪仙還是決定要矯正石的話語,先是向石歉身,然後說:「石大哥,我看你說話古語甚重,腔調怪異,不甚流暢,跟人交談十分困難,連我都要想一下才懂你的意思,不如我教你說話的方法吧,這樣以後跟人交談就方便多了。」
石聽了並未有一絲怒色,反倒點頭同意,「多謝,求之不得。」
兩人坐於湖畔,白雪仙開始說着各種用詞的說法,石在旁靜靜聆聽,有時點頭認同,或跟着發音,半個時辰過去,石已試着改掉一些主語,只是仍無法完全擺脫詏口古語。
「你學得挺快的,比起剛才,已經好很多了。」白雪仙驚嘆石的學習能力,原以為要好長一段時間才能矯正,想不到石竟然改變得這麼快?
石回道:「過獎,我獨居僻靜,閒暇無事,就四處學習。」
見白雪仙好意教他學說話,石感念在心,又說:「禮尚往來,妳飲下池水,運氣打坐,我在旁出言指點一二。」
「嗯。」白雪仙走近池邊,舀水啜飲,飲完泉水便席地打坐,雙掌合十,提氣運行,上下搓掌後便分開,化為蓮指,置膝閉目,修習內力。
半個時辰過去,白雪仙藉由靈池輔助,石在旁指引,將內息流貫全身,舒筋活脈,爾後又回聚丹田,融合精煉,內力修為些許提升。
白雪仙修練完畢,回氣收力,睜開雙目,站起身高興呼喊:「謝謝石大哥。」
石起身,說:「不必言謝,若有需要,儘管來找我。」
白雪仙見地上樹影些微拉長,知道又拖太多時間,心急道:「石大哥,我該回去了,我不能出來太久,否則師父會起疑的。」
石雖感到不舍,也只能答應,「嗯,日後若有閒,歡迎再來,往後此時我會在此等待,期望下次相見之時。」
白雪仙微笑點頭,「嗯,石大哥,我走了。」白雪仙向石告別,步出山谷。
「再會……」石望着白雪仙離去。
「屈居!」
一聲呼叫,鶌鶋從樹上飛落,停棲在石的肩上,歪頭瞧着石,一副疑惑樣。
石望着肩上的鶌鶋,輕道:「鶌鶋,多謝好意,心領了,此女美麗無比、善良單純,只是不知……她是否願意接受我……」石說到這,眼神閃過一絲淡淡憂愁,音量漸小,再也沒說下去。
「屈居!屈居!」鶌鶋在旁仰頭呼叫,石腳步輕移,轉身離開靈池。
山風輕拂,掠過谷地,粉色花瓣隨之飛舞,只聽得幾聲枝葉磨擦聲,這隔世之地,不聞人聲,又回復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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