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寒刺骨的北風,吹拂着屹立於齊國北疆的流芳城,風如刃,水似幽。
萬戶匯聚,大族林立的巍峨城裏,時逢年關將至,縱使裹成一個個大肉粽子,依舊熙熙攘攘,歡騰四溢。
蒼府,作為都督大人麾下右執事的府邸,那一連串高大的馬頭牆上,紅瓦如鱗,威嚴如故。
然而在這一刻,卻是府門大開,任由七八個灰衣小廝進進出出的搬弄物件,多是名貴字畫器具,一一不凡。
「小心點,別磕了碰了,這些可都是老爺最喜歡的古董……」
說話的是一位衣着紅雀長袍的婦人,雖四十有六,倒也風韻猶存。
眼下正難捨的看着這些價值不菲的器具逐一遠去,想着哪一日還能贖回來。
而在婦人身邊,則矗立着一位白袍老者,老人鶴髮童顏,當是精神抖擻的撥弄着手上的黃銅算盤,清算着這些瓶瓶罐罐的價值。
「李醫師,這些,已是全部……」雀袍婦人的面色帶着濃濃的憔悴,目光閃爍,憂愁中帶着一絲期待。
「恩…看的出來……」李醫師掃了一眼空蕩蕩的四周,停下了擺弄着算盤的手指,沉吟一二後,隨後略顯凝重的作揖道:「夫人,這些古董確實不菲,但若是換成救命的藥,也就一日的份……」
「一日……這可如何是好……」雀袍婦人聽着花容一顫,心神恍惚,仿佛天塌了般失魂落魄。
耳聞府外歡慶如海,目中所望卻是家徒四壁。一門之隔,雲泥之別。
「狗東西,故意抬價!」
這聲音很小,來自於不遠處庭院裏的一介衣着淡黃色棉袍的少年。
少年叫蒼寒,生的膚色白皙,可惜這消瘦的臉上滿是蒼白之色。容顏倒是俊美的很,尤其是左眼上帶着一隻青色水紋眼罩,很是醒目。
他此刻放下盛着長壽麵的碗,陰着臉,直勾勾的盯着李醫師。
「少爺彆氣了,別又氣壞了身子。」
貼身丫鬟安慰着眼前的主子,今日可是對方的生日。眼下她雖然也氣不打一處來,卻不希望少爺和老爺一樣病倒在床榻上。
蒼寒緘默,他看着娘親悲戚,看着父親病倒,看着傾家蕩產也難以扭轉的困境,攥着衣角的雙手,擰出了水來。
他心中悲涼之意似能冰封三尺,苦不堪言,面對着眼前種種,什麼法子都沒有。
「寒公子?」
李醫師的一聲叫喚,讓蒼寒目露異色。
「老朽看你印堂發黑,目光渙散,怕是心情不佳,鬱郁成疾啊,雖然右執事大人臥床不起,但公子還是要好好修養為上啊。」
「我黑你老母!」
蒼寒本就火大的很,眼看李醫師一臉笑吟吟的醜惡嘴臉,當即腹誹一句,至於嘴上,卻是一針見血道:「怎麼,我蒼府又有什麼被李醫師看上了?」
「哎呀,公子所言極是,心有靈犀啊。」李醫師賣笑着,樂呵呵的。
說罷,便努了努嘴,目光落在蒼寒身邊的那貼身丫鬟身上。
但見這丫鬟一身粉紅色襦裙,蠟黃黯淡的臉上仍舊可以看出精緻的五官和一縷甜美的氣質,活脫脫的美人胚子。
雖然眼下的日子清貧如洗,可只需好好養養,自是一番水靈靈的小美人。
李醫師看了兩眼,這般想了想後,打定主意,這才笑嘻嘻的開口:「一直聽聞芯兒姑娘聰慧,更是心靈手巧,若來當老朽的藥童,再合適不過。」
蒼寒眉頭一皺,心中嗤笑,老東西表裏不一,果真噁心。
眼看蒼寒沉默,李醫師以為他在猶豫,隨機添油加醋道:「老朽知曉芯兒過往坎坷,但丫鬟畢竟是丫鬟,與令尊的性命相比……」
「送客,」蒼寒深吸一口氣,送了一雙白眼過去。
「唉,寒公子您三思啊,賣一個丫鬟,便是可以多換一天的藥錢,父母為大!」
李醫師饒是遇阻,也還喋喋不休,實在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本少爺說好聽的叫送客,說的難聽點可就是……」
蒼寒冷目瞪去,狠狠拂袖,他在努力的控制情緒,不想已然悲愁的府邸再生波瀾。
畢竟父親的藥還得四日的份,就算賣了芯兒也還差三日,狗東西這是要整垮他蒼府。
「得令,老朽這就滾!」李醫師這種老江湖,豈會不知分寸,只是私心泛濫,一時昏了頭。
如今自然留下一日份的救命藥,帶着小廝們匆匆出了蒼府。
不過剛出了門外,便又是嘴臉一變喃喃冷笑道:「哼,莫不是官老爺得罪不起……呵,死到臨頭還嘴硬,等明日,你還不是得低聲下氣的來求藥?走着瞧!」
…………
「少爺,府里已經空了……不行賣了奴家就是……」
芯兒不過十二,雖然年紀不大,但心理成熟的很,眼下嘀咕着,似乎有了決意。
「此事作罷,不用再提了。」蒼寒微微搖頭,接着端起碗,把裏頭剩餘幾口泛着涼意的麵條咽下。
那老東西雖然醫術精湛,但私下卻是亂的很,極喜陰陽合歡之術,毀了不少良家少女。
衣冠禽獸,再恰當不過。
蒼寒方才若是答應,豈不是要將芯兒往火坑裏推?
但縱觀整個流芳城,又誰不知道,當年就是他,將芯兒從火坑裏救出來,待如妹妹一般。
此刻揉了揉眉心,站起身來,攙扶住步伐不穩的娘親,欲言又止。
「寒兒的做法是對的,不要自責,」娘親似可以看透他的內心,嘴角勾起,浮現出自父親患病兩年來難得的微笑。
蒼寒抿了抿嘴角,微微的點了點頭。
「天越來越冷了,記得多穿些衣服,別凍着。」娘親關切的摸了摸蒼寒的臉頰,那是自始至終無微不至的愛。
「恩……」蒼寒剛應了一聲,就吃疼的眨了眨右眼,仿佛被尖銳的鐵針生生刺進瞳孔當中。
他咬了咬牙,抬起手用拇指按住顎骨,其餘四根手指頭戳在眉毛位置,像是要把眼珠子給摳出來。
「又疼了?」娘親見狀,愁容更甚,一如既往的不知如何是好。
便是蒼寒,也沒有辦法,只任由這打小起就時而刺痛的感覺忽然的出現,再漸漸消失。
許是因為左眼被挖去後留下的後遺症?又或是什麼,便是那李醫師也說不出個理所然。
他駐足停下,開始深呼吸,伴隨着眼眸里閃過的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模糊畫面,數息之後,刺痛感逐漸淡去。
「沒事了,娘親莫擔心。」
蒼寒嘴上雖然這麼說,但心裏卻是透着一抹凝重,最近幾天來這刺痛感的次數比起過去要多多了。
「沒事就好,娘親先去給你爹熬藥,」娘親說着,就喚來芯兒,讓給攙扶住蒼寒扶到屋裏休息,隨即帶着丫鬟青兒離開。
「少爺要不要睡一會?」
「不用了,」蒼寒沒有去屋子,反倒是折回步子,邁向府外:「走,隨我去城裏逛逛。」
「可是……」芯兒愣了一下,眼看蒼寒頭也不回的大步而去,無奈中連忙跟上。
…………
此時正直午後,灰濛濛的天色雖然不討喜,但這快要過年的氣氛,卻是愈加濃郁。
蒼府地處流芳城的一環,說白了,就是正中央那一撮地,四周的其他宅院,都是官府,包括都督府,左執事府等等。
外面一圈,便是二環,也是最繁華的地方,秦樓楚館,酒樓戲院……多到一眼看不過來。
蒼寒臉上帶着淡淡的迷茫,漫無目的逛盪在熱鬧的街市上,所過之處,外人的竊竊私語時而傳來。
「那不是寒公子麼?聽說他爹右執事大人快不行了,他還有心情出來玩?」
「就是,聽說今個連府里的字畫古董都賤賣了還遠遠不夠,真慘吶……」
「還不是右執事大人生的那怪病,兩年來不知道吃了多少靈丹妙藥都無法根治,連神通廣大的李醫師都沒轍……」
「唉,可惜啊,真是應了那句話,好人不長命,壞人活千年吶。」
「話是這麼說,但要我說啊……說句不中聽的……那右執事大人活着也是受罪,還拖累家人,不如…早…早死早超生……」
關於這些閒言碎語,蒼寒便是聽見了,也當是沒聽見一樣,麻木的連個眼神都不會有。
直待走到那物是人非的醉仙樓前,才生了些光澤,這曾是他蒼府的家業,曾是父親所創建的酒樓,已然在數月前變賣。
芯兒跟在後面,睫毛微顫,滿目懷念。
城很大,路很多,蒼寒走走停停,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或者說,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
那救命的藥方歷來都是五日一個療程,換而言之,他當前缺少的銀子,有二千兩之多。
饒是他腦瓜子聰明伶俐,也想不出來,怎麼在一日當中,賺取數千兩的白銀。
天陽昏昏,隱藏在雲層當中漸漸傾斜,直至蒼寒逛遍了大半個流芳城,來到了那千秋賭坊外。
他微微抬頭,望着那塊鍍金的鐵疙瘩明晃晃的掛在大門上,怔怔出神。
這是城裏最大的賭坊,時常傳出一夜暴富的事兒,金銀如水,滔滔不絕。
「少爺……」
芯兒擔憂,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
「喲,這不是蒼府的寒公子麼?」
千秋賭坊有六層,此刻在這三樓的臨街一面的床沿處探出一位白白胖胖的少年,正饒有興趣的俯視着蒼寒。
少年叫葉辰,四大家族之一的葉府三少爺,有錢任性,十足的紈絝子弟。
蒼寒翻了翻眼皮,掃了對方一眼,便要離去。
「想賭,卻又不賭,錯過今日,你還有機會?」
葉辰的聲音,向來有些陰陽怪氣,聽着讓人很不舒服,如今更是帶着一抹諷刺般的嘲笑。
蒼寒走了兩步停了下來,頓了頓又繼續邁步。對方說得不無道理,他自然想賭,唯有賭,才可以最快速度的來錢,而且是大錢。
可他的賭術,向來尋常,而今,亦沒有太多錢財押注。
便是贏了,也不多,萬一輸了,更是火上澆油。
「二百兩,二百兩黃金!」葉辰言語狂妄,倒也是真的財大氣粗。
他仿佛知道蒼寒缺這麼多錢似的,一時之間,吸引了很多百姓的圍觀。
「大字不識的蠢貨,與你賭?勝之不武。」
蒼寒抖了抖肩,反諷過去後,再不回頭。
「你放屁,你你你給我站住!」
「什麼狗屁勝之不武,你就是不敢賭,你就是怕輸你就是窮!」
葉辰在後面揮舞着手不斷叫罵着,像只漲紅脖子的公雞,氣的腦瓜疼。
在外人眼裏,關於蒼寒敢不敢賭是一番說辭,但葉辰大字不識倒是真心話,傳聞那貨連自己的名字偶爾都能寫錯。
一時之間,四周便蔓延開歡快的氣氛。
…………
城頭上,蒼寒遠離了喧囂,迎着冷冽的寒風靜靜的矗立着,看着夕陽西下默默無言。
他心裏還是牽掛着如何賺錢,如何解這燃眉之急,可又明確的不敢去賭。
因為無論是這葉府,還是其餘幾大家族,一直都很覬覦他父親的位置,都巴不得他父親快些死去。
所以李醫師會故意抬價,還有葉辰的邀賭,透着股貓膩,碰了必輸。
他自嘲,自嘲這世態炎涼,江湖詭譎,自嘲自己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的看着。
孤苦無助的他,好似回想到三歲時候的自己,飄在這南城門外的忘川河裏等着活活凍死,那種孤立無援,被天地所棄的絕望。
當年,有養父施以援手,而今,又有誰,能幫一幫他蒼府,幫一幫他摯愛的父親。
這般想着,右眼又疼了起來了,加上下午的一次,今日已有三次了。頻繁的刺痛,讓蒼寒本就苦惱的心情愈加煩躁。
這眼珠子從小到大除了刺痛外,還在一直吸收着天地間的靈氣。
看起來似乎不凡的很,卻將他每一次修仙時匯聚的靈氣也給吞噬了。
使得天資不差的他,偏偏至今毫無修為,很操蛋的感覺,這就好比明明有很多錢,偏偏用不了。
時間一息一息過去,蒼寒揉着眼眶喘着氣,不成想這一次的疼痛愈演愈烈,如同蜂擁的潮水,要將他整個人漫過。
他捂着眼睛,漸漸忍不住的發出低吟,芯兒見狀,竟發現自家少爺的右目赫然化為漆黑如墨的一片,並且泛着攝人心魄的光澤,仿佛一個嗜血的漩渦,仿佛一切的歸墟……
此刻的蒼寒,聽不見芯兒的聲音,更不知道自己的眼睛發生了什麼,只有疼痛,劇烈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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