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歡呼,也沒有掌聲,甚至連聲音都沒有一絲,整個莊園內外忽然靜得猶如一座空城。一筆閣 m.yibige.com
雪花不知什麼時候停了,篝火也徹底熄滅,但寒風忽又颳起,風掠過庭院中的樹林,大地像是在嗚咽。
「對……對不起……」少年艱難的開口了,他的口氣顯得很難過。
這句話不是對展龍說的,而是身後的少女說的,他知道少女聽不見,但他還是要親口說出來。
因為只有用這樣的方式,才能表達出他的尊重,在他的眼中少女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被隨意踐踏的工具。
也只有用這樣的方式,才能表達出他的內心,他是多麼的想幫少女完成心愿,但是走到眼前這一步,他真的盡力了,這個世界有時候就是這麼冰冷而殘酷。
少年忽然又笑了,笑容依舊是那麼友好而燦爛,就像和煦的春風一樣,仿佛要把這無情的天地給融化,他努力的安慰少女,口氣也變得十分輕柔:「好好活下去……」
說完這五個字,他就仰面重重倒下。
少年倒下去的時候,禹興揚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就像陷入了萬年冰窖之中,他太激動、太驚喜,完全沒有留意到少年切傷展龍手腕的同時,展龍也把劍送進了少年的心臟,只留下一個劍柄在外面,劍身已徹底穿透胸膛。
「好!」不知是誰帶了個頭,眾人終於鼓起掌來,議論聲四起:
「展龍兄弟真是厲害,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是啊,白兄指點出來的子弟,弱得了嗎?」
「那一劍真是又快又准,太漂亮了……」
……
禹興揚什麼都聽不見,他從頭到腳就像是被人澆了一盆冷水,然後被抽光了靈魂,呆呆在站在哪裏,他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他感到無路可走、也無處可去……
如果你見過一個又聾又啞的人忽然間大哭的情形,你一定會被嚇着,因為他們發不出聲音,只是喉間「嗚嗚咔咔」的作響,聽起來像野獸在磨牙,而且臉色漲得發紫,如同一個人突然間發了瘋。
少女現在正是這副癲狂的神態,她伏在少年的屍體上嚎啕大哭,但無論她怎麼搖晃,少年永遠也不會再醒來了,而屍體的眼睛並沒有合攏,她的眼淚卻一滴滴墜入了屍體的眼中。
然而在這個地方、在這種場合,沒有人會在意一個農家少女的眼淚,更不會在意她這種人的存在。
她活着,已經對天家構不成威脅;她活着,其實已經等於死了。
在一片讚揚聲中,少女忽然拔出了少年胸口上的短劍,然後猛的刺入了自己的心窩,她也慢慢的癱軟下去。
直到她也倒在地上,少年的眼睛仍然沒有合上,臉上的笑容依舊燦爛,好像是在重複他生前最後那句話:「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真的太難太難了,死卻反而變得更為容易。
禹興揚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痛苦的閉上了眼睛,他無權介入少年的戰鬥,但他也沒有阻止少女自殺,因為他了解他們,從少年被殺的那一刻開始,少女的心就真正的死去了,她已經徹底失去了希望,陷入了永恆的絕望。
這個世界最無情的東西就是公平,它其實最不公平,因為它需要你付出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就算你肯定付出生命,也換不來正義。
而正義也不是必勝的,就連永恆的陽光也有被烏雲遮住的時候,就像天青的這個私人莊園,它現在不正也是被黑夜包圍着的嗎?
雖然宴會又恢復了熱鬧、舞姬們又開始了表演,美酒和佳肴又流水一般端了上來,但禹興揚忽然間感到很冷,一種心如死灰的冷、一種深入骨髓的冷。
兩具屍體已被護衛抬走,沒有誰再提剛才發生的事情,好像剛才這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就連浸紅的積雪都被迅速打掃乾淨。
禹興揚默默的走到天青旁邊,天青正紅光滿面的在朝皎古等人敬酒。
「天兄!」禹興揚面無表情的開口。
天青轉過身來,笑道:「禹兄,招呼不周有失禮儀,請多喝幾杯。」
禹興揚抱了抱拳:「天兄,告辭!」
天青詫異道:「時候還早啊,禹兄這是為何?」
禹興揚沒有再回答他,抱着寶刀默默朝莊園大門外走去,這個地方,他連一刻都不想再呆了。
因為他已經有了悔意,如果之前不是他率先開口幫腔,事情就不會反方向發展,或許少年少女現在都還能夠活下來,也許活得有些屈辱,但總比那麼悲慘的死去要好得多。
現在他唯一能夠做的,就是追上那幾個護衛,把屍體要過來,無論如何他希望自己能夠親手把這兩個人安葬,至少那樣他心頭要好受些。
他忽然發現自己連那少年少女的名字都不知道,他覺得自己比起那少年實在是差得太遠,空有一身本事卻連站出來的勇氣都沒有,甚至連那少女都不如,少女都有勇氣慷慨赴死,他卻從頭到尾縮在那些衣着光鮮的人群之中。
什麼無相神刀,自己完全就是一條狗啊,一條長得像個人、活得像懦夫的狗……
恍惚中,風雪又加大,他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走到了郊外一條河的草畔邊,然後他就看到了少年少女的屍體。
他們並肩躺在一個樹枝枯草圍成的簡易筏子上,上面堆滿了乾柴枯木。
窮人死了之後連一具棺木都沒有,只能一把火燒掉,讓靈魂隨風飄蕩,至少再也不會受到欺辱,他們雖然活得辛苦,但死得卻很平靜。
少年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事情,少女也擺脫了悲慘的命運,所以他們的神態現在看上去都很安詳。
一個人想死得很平靜,這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情啊,禹興揚第一次對死亡真正有了一種敬畏的感覺。
草畔邊,另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正舉着火把,輕輕的取下了屍體手上的丁字爪刀,用一片翠綠剔透的草葉仔細的為它拭擦乾淨。
少年看上去年齡更小,約莫十二三歲的模樣,但神態間卻顯得異常平靜,他既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傷,他似乎經歷了生命中無數的喜怒哀樂、也看透了人世間太多的生離死別,他只是默默的點燃了枯木,然後把筏子慢慢的推下水。
河中央很快燃起一團熊熊烈火,火苗子沖天而起、四散飛舞,遠遠望去仿佛五彩繽紛的靈蝶一樣……
飄舞的盡頭,或許那就是天堂的方向。
少年則跪在河畔,把那片光滑翠綠的綠骨葉放在唇邊,輕輕的吹起了一首低低的曲子,曲聲緩慢而優美,似乎是一首輕柔的漁歌,在這雪夜之下的河面盪開,自有一種寧靜而深遠的意境,但是聽得久了卻有一種哀傷的味道飄在裏面,令人悲從中來、無法自已。
曲聲中的禹興揚慢慢走了過來:「這是什麼曲子?」
少年收起了草葉,聲音顯得很平靜:「這首曲子,叫做《故鄉的原風景》。」
禹興揚的表情變得若有所思:「或許他走了,反而是一種解脫,不會背負太多,也許他的靈魂能回到他的故鄉。」
「是!」少年凝視着河面,河面的火光在慢慢熄滅,他的目光似乎跟着黯淡了下來。
禹興揚微微嘆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
少年依舊平靜:「知道!」
禹興揚皺眉道:「可你看起來卻並不傷心。」
少年道:「也許還沒到傷心的時候。」
禹興揚忍不住道:「為什麼?」
少年沉默着,說出了一句相同的話:「因為我要好好活下去,如果我越是難受,那些人就越是開心。」
禹興揚發現眼前這少年比他想像中堅強多了,這些窮苦人家的孩子從小就生活在苦難中,歲月早就把他們的心性磨得堅毅而決絕。
「他們開心不了多長時間的。」禹興揚也轉頭望向河面,目光再度變得若有所思,「或許他說得對,某些人一生征戰又有什麼意義呢?這大盛王國並不是我表面上看到的那樣繁榮昌盛的。」
他的目光又落向少年的手:「小兄弟,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這把刀?」
少年終於遲疑了:「這可不是一把普通的刀。」
「我知道。」禹興揚的神色變得虔誠起來,「我第一次被它擊敗的時候,它的第一代主人甚至都沒有用這把刀向我出手,可是我卻敗得心悅誠服。」
少年眼中終於露出了驚駭之色,他這才注意到禹興揚懷中抱着的無相神刀:「你……你難道是……」
「我是!」禹興揚點了點頭,口氣很感慨,「這是我第二次見到這把刀,沒想到已經過去七年了,也沒想到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見到它……」
後面的話他說不出口,因為他的心在隱隱作痛,所以他說不下去。
丁字爪刀很快到了他的手上,他仔細的端詳着,仿佛是在欣賞一把至高無上的神兵利器一樣。
「聚有何幸,別又何哀,生有何歡,死亦何苦……」禹興揚默默的念着刀身上的詩句。
詩句不長,總共也才十六個字而已,但他的感覺中,讀出來的似乎就是他自己的一生。
許久,他才把英雄小刀恭恭敬敬的還給少年,然後他做出了一件誰也沒有想到的事情出來,他把自己懷中的寶刀「呼啦」一下就拋進了河中。
少年似也被他這驚人的舉動給嚇着了:「你為什麼不要你的刀了?」
禹興揚正色道:「因為它跟你的刀一比,我覺得它根本就不配叫刀,七年前如此、七年後也是一樣,從未改變過。」
「可是,你的刀……」少年欲言又止。
禹興揚似知道他想問什麼,立即打斷了他,悠然道:「無相神刀,徒有其名,英雄小刀,無愧於心,大好男兒才配得上真正的刀,我要這無相神刀有什麼用?」
少年遲疑道:「你是想要我的這把刀?」
禹興揚搖了搖頭:「我還沒有資格使用它,更不配擁有它,你拿着吧,你應該就是這一代的傳人,對嗎?」
少年這一次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開口:「大哥臨行之前就交代過我,說如果這次去了一旦遭遇不幸,一定要我好好使用這把刀,如果實在堅持不住,一定要把刀留給那些真正有需要的人,要好好的保存它、使用它、愛護它,為我們守護的人努力戰鬥、絕不退縮……」
禹興揚嘆道:「他的確配得上『大哥』的榮耀,他也是一位真正的大哥!」
少年點點頭:「是!」
禹興揚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請問,我能不能知道大哥的高姓大名?」
少年遲疑了一下,還是默默的說道:「他姓鄭,叫鄭明。」
名字雖然普通,可是禹興揚卻反覆的默念着,似要牢記於心,這把刀每一代主人的名字,都值得他永遠銘記。
鄭明!
還是證明?鄭明是不是真的證明了什麼?還是需要別人來證明什麼?
片刻之後,他又繼續問道:「那你呢?小兄弟,我能不能也知道你的名字?」
少年忽然抬起頭,眼中忽然泛出了一種無法形容的銳利光芒,在這一刻,他全身上下似乎都有了光彩,他顯得冷靜、自信而又堅定:
「我的名字,叫做丁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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