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敏的頭髮早就白完了,還掉了很多,稀稀落落的挽成一個松髻,幾乎掛不住一根髮簪。筆神閣 www.bishenge.com
看到青風入內,他就忙着想把手裏正寫的東西藏起來,卻被青風一把按住。
莊思顏已經先聞夫人一步走了過去,伸手從桌子上把他寫的字抽出來。
聞敏不愧為一個方案工作者,在凌天成的上書房裏寫了幾十年的字,所以筆下的字跡,一點也沒有因為他年老體衰而弱下去,反而透着一股難得的臂力,看的人精神都為之一震。
莊思顏瞄着上面的字,不咸不淡地問了一句:「聞大人揣着多病之軀,寫這麼一封上信,到底是要寄給誰?」
聞敏的臉上從看到他們的時候,已經白成一張臘紙,這會兒連眼神都跟着成了空茫。
他人還坐在椅子裏,但是手抖的不成樣子,連椅背都扶不住。
聞夫人兩步趕過去,沒有管聞敏,反而是劈手去搶莊思顏手裏的紙張。
莊思顏的身體只微微一動就閃過了她,且在她收不勢的時候,順了一股風,把她也按到旁邊的一張椅子裏。
聞敏與其夫人相視一眼。
那眼神很是複雜,莊思顏一時間竟然沒看懂。
但信的內容她卻看懂了。
是安排自己的後事。
按理說,聞敏這麼大年紀了,又對外稱病的不輕,安排後事也是正常的,他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說,或者寫出來 。
可為什麼會嚇成這樣呢?
他如果不害怕,莊思顏反而不會那麼懷疑,覺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現在看他們兩人坐在椅子晨的樣子,她也忽視這件事都不能了。
於是又把那信紙拎起來仔細看了一遍。
這一看,就又發現了新的問題。
聞敏有女無兒,女兒們嫁出去的,現在下場大多不好,死的死,沒死的也顧不上自己。
沒嫁出去的,都在他眼前,要真到了快死那一刻,把人叫過來,一吩咐就完事了。
又何必在這個時候,寫這樣一封信呢?
而且從信的內容上來看,明顯是把家交給另一個人呢。
而且內容有點不全,感覺上好像前面還寫過很多,這只是其中一封而已。
莊思顏拎着信走到他面前問:「這是給誰的?」
聞敏沒說話,松松的眼皮耷拉下去,把他的目光遮了個嚴實。
他的漠視直接換來了聞夫人的一聲尖叫,只是那聲音還未出口,就被青風遞過去的一塊抹布攔了回來。
聞夫人雙眼圓睜,本來就少的瞳仁,這會幾乎要被白色的眼珠包圍住,只剩黑黑的一點。
而那一點裏,滿滿都寫着恐懼。
她脖子上被利刃劃開了一條極細的口子,有血珠從那口子裏流出來。
不多,只是淺淺的一點,連她的衣服領都沒碰着,就流了。
但這一點傷對聞夫人來說,顯然已經足夠震撼,尤其是那冰冷的刀刃,此時此刻還放在她的脖子上。
所以她的兩隻手緊緊抓着椅子的扶手,眼睛從最初的驚懼,很快就轉成了發自心底的害怕。
她看向了聞敏。
莊思顏也看着聞敏,看着他的臉上一點血絲都沒有,那原本該屬於皮膚正常的紅,一瞬間好像全部塞進了眼睛裏。
因為空間小,增加了密度,所以他的眼睛非常紅。
他也終於抬眼來看莊思顏了,並且從老了的嘴唇里,緩緩哼唧出一句話:「四小姐,你會後悔的。」
莊思顏愣了一下。
不過很快,她就又笑了起來:「那是我的事,你只說你的事就成,這信,是給誰的?」
聞敏沒說。
他說完那句四小姐,好像人就死了過去了一樣,再不抬眼,對眼前的事也充耳不聞。
青風又試了幾次,在聞夫人蒼老的脖子上劃了三四條口子,把她疼的幾乎咬舌自盡,但最終他們也沒能在聞敏這裏再問出一點東西。
當天夜裏,莊思顏把信帶走了,聞敏也帶走了。
信託人傳進宮裏給了凌天成,聞敏則送到了大理寺的牢裏。
賈明淵被半夜叫起來,說是接收一個犯人。
他匆匆從家裏趕到大理寺門口,先看到聞敏,正搞不清楚狀況,就見莊思顏掀開馬車的帘子對他說:「先收進去吧,後續有什麼事會再找你的。」
賈明淵這次愣的時間更長了。
直到莊思顏的馬車離開大理寺,他才忙着把聞敏收進牢裏。
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想着,她怎麼回來了?什麼時候回來的,不是聽說在羅和城過的很好嗎?
賈明淵的桃花運差到了極致,最開始喜歡莊府的四小姐,結果被老丈人強行拆了,送進宮去。
滄海桑田的變幻,這個當初牽動他整個心緒的女子,如今卻總是以男裝示人,還成了當今聖上的寵妃。
賈明淵費了多大的勁,總算把自己從她的泥沼里拽了出來,轉而喜歡上了鎮北侯之女邱靈茵。
可人家一樣無意於他,只在京城中匆匆見他一面,便返回鎮北,從此音訊全無。
他有時候會悲哀地想,自己是不是這一生都於情事無緣啊?
那是隨便娶幾房妻妾,接下傳宗接代的任務了事,還是再等等?
然而不管他心裏是怎麼想的,只要聽到莊思顏和鎮北侯的消息,還是會不由主地去關注。
他把聞敏關起來以後,那夜半的睡意也散的乾乾淨淨,乾脆也就沒回去,就在大理寺坐了起來。
后里執着一個案件,眼神飄忽了半天,才慢慢看進去。
次日一早,天還未亮,莊思顏已經上了馬車。
沒有跟別人,只讓青風趕着,兩個人往城門口而去。
莊家祖墳在城外的一個半山腰上,以前聽蘭欣說過,那裏是上好的風水之地,莊家好幾代人死後都葬在那裏了。
其實莊昌遠的老家並不在京城,但從他太爺爺那一代起,就在京城做官。
官做的不錯,也就把全家都遷了過來。
這一遷也就成了正經的京城中人,老家的祖墳沒什麼特別之處,死一個人就要運回去,也是很麻煩的事,於是財大氣粗的莊家,就在京城郊外又買了一片這樣的地方,做為新的墓地。
單從莊昌遠的官途來說,這裏真算不上什麼福地,他的祖宗們也沒能保住莊的榮華富貴,反倒是把家給敗了,人也死光了。
可惜到這裏,莊昌遠也在無能力給自己換一塊更好的墓地了,從牢裏出來就進了地里,風水好壞都管不了,能順利葬下去,落個全屍就不錯了。
時節來來往往,已然快入秋了。
不過京城的郊外此時還是一片綠意濤濤,尤其是那座葬了無數莊家祖宗的山上。
以前莊昌遠得勢,一修宅院,二修祖墳,着實把這裏建的相當好。
數年過去,莊家倒了,那宅院沒幾日就是破敗不堪,反而這裏墓園子,看上去好像沒多大變化。
看來還是活人住的房子更經不起歲月呢。
莊思顏走在前面,青風一手提着祭祀用品,一手提着劍,眼睛不住的往四周看。
這樣的墓園,正常情況下都會有人打理的。
可是莊家敗了,家裏人散的散死的死,看門的人都沒有,看墓的就更別提了,所以他幾乎可以想像,沒準莊昌遠葬下去沒多久,那些做黑市的人,就會來挖他的墓。
因為青風一進到這裏,就感覺到一股古怪的氣息。
莊昌遠是新墓,相對於祖宗來說,他的墓顯的過於寒酸,所以很快就找到了。
就在莊思顏把一應祭品擺到墳前供桌上,開始焚香燃紙時,青風的眼角猛的一挑,看到了不遠處一個人影飛快的閃過。
他想都沒想,飛身就往那邊追了過去。
莊思顏不動聲色,甚至手都沒抖一下,接着點她的東西。
香柱點燃,插到香爐里,面前的火盆里,紙錢的煙灰也飛了起來。
在那一邊煙灰里,有一個人慢慢從墳頭的後頭冒了出來。
幸好是白天,莊思顏從前又是一個唯物主義者,竟然沒被他嚇着,還好像等了很久似地問了一句:「久候了。」
莊文鋒的臉跟鬼沒什麼區別,慘白一片,眼裏佈滿血絲。
這位從前莊府里的紈絝子弟,從莊昌遠入獄的那天,就不見了蹤跡。
莊思顏一直以為他出了平陽關,去了喀什族,而且那個時候格安也說了,莊昌遠跟他們有一些不清不楚的事,在這些事情敗露之後,他有把自己的家眷兒子們,按排出關。
但京城裏後來又發生了很多事,特別是連宮裏的蘭欣都在跟外面聯絡。
這讓莊思顏懷疑,這裏還有莊家的人在。
但她沒想到會是莊文鋒。
這個人在她的眼裏跟個草包沒什麼區別,除了吃喝玩樂,就沒做過幾件靠譜的事,敗起家來倒是一套一套的。
別說莊昌遠本身做的事就是殺頭的,他就算不殺頭,這番家業,將來傳到他兒子的手裏,也早晚敗的乾乾淨淨。
不過此莊文鋒在這裏等她,應該不是給她續舊的。
莊文鋒的身體完全從墳墓的後面露了出來,一身衣服皺的好像用草搓成的。
他歪歪扭扭向前走了兩步,眼睛始終看着莊思顏。
在還有兩步距離的地方,他站定,然後用一種沙啞的,憤恨的聲音說了一句:「果然是你。」
莊思顏沒說話。
莊昌遠都知道是她了,如果莊文鋒一直在聯絡後來莊的家,知道她一點也不意外。
如果她還是莊家的女兒,或者她會內疚。
但她不是,她這次來的目的,也不是為了給莊昌遠做什麼,就是看看這裏面有什麼玄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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