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路上張惟昭已經猜到了並不是太子找她有事,只是找藉口約她而已。她對太子無意,最好提早說明白,免得把局勢弄得越來越複雜。
「我是你的醫心師。我們一起經歷和討論了很多事情,會相互信任和依賴。這很正常。但這種依賴並不適宜於發展到生活中。我雖然不能越界進入你的私人生活,但我依然是你的醫心師。依然可以陪伴你一起前行。」
「你已經不是我的醫心師了!」陳祐琮壓低的聲音裏帶着憤怒和委屈。
「是,現在我們暫時不再在一起清修了。但是我們最初建立的……」張惟昭還想繼續講道理。但卻被陳祐琮打斷了:
「我不管曾經怎麼樣。拋開你的醫心師的身份不談,若你只是你,我只是我,你可否願意和我一起?」
張惟昭搖頭:「若我不是醫心師,我們也不可能在一起。我不會成為任何人後宮中的一員,也不會成為任何人妻妾中的一員。我只接受一對一的感情。而這種感情在這個世間並不那麼容易得到。所以大概率我是會像師父那樣獨身生活。」
「你不是別人,你不會成為誰中間的一員。即便是將來我……,你也是唯一的!我能保證心裏只有你一個!」陳祐琮急切地說。
張惟昭笑了:「心裏只有我一個,但是身體還是要履行皇家的義務,廣播子嗣,恩澤六宮是嗎?就像你父皇一樣?」
陳祐琮發現自己無話可說。他不知道該怎麼樣才能表白心跡,讓張惟昭明白他的苦衷。他知道,為了讓父皇和金貴妃滿意,他很有可能在未來幾年內納了葉彤櫻,而且名分不能低。於妙清,應該也是他後宮的人選。但是,這只是他必須要做的事情。這和他跟張惟昭的情誼完全不同。
張惟昭道:「這是你的生活和你的職責。而我有我的生活和我的選擇。其實一個人和他的醫心師之間的關係,也是一種很重要的關係,你不需要把這種關係轉化成其他關係,才能留住醫心師。我還在這裏,不會走開,直到你不再需要醫心師。」
陳祐琮想說我想要的不是這個,他還想說我能保證不會像父皇那樣,我會一心一意對你。但他卻發現,他想保證的東西,他其實卻還沒有能力保證。所以他幾次張了張口,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張惟昭看着他,眼睛清澈而真摯。陳祐琮知道,張惟昭說的都是真心話。因為她說的都是真的,所以就無法忽視,不能哄騙。
「那麼,」陳祐琮聽見自己艱難地開口,用艱澀的聲音說:「你能不能等我?我現在還沒有力量,做到你想要的那樣。但是,你能不能給我一些時間?」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說的一段時間是多久的時間,但是他無論如何還是想和張惟昭做一個約定。
張惟昭還是搖頭:「我們的軌跡是不一樣的。不必要做這樣的假設和牽扯。」
陳祐琮咬着牙,他知道張惟昭不是拖泥帶水的人,但聽到她不留一點念想的拒絕,還是覺得胸口一片疼痛。他橫下心道:「若我用權勢強要留住你呢?我畢竟是大炎的太子。」
張惟昭再一次搖頭:「你不是那樣的人。」
陳祐琮難過地低下頭,張惟昭了解他甚深。是啊,他不是那樣的人。可他要做一個什麼樣的人,才能免除掉現在內心這強烈的痛苦?
張惟昭向他施了一禮:「我先回長樂宮了。告辭。」言畢轉身而去。
只留下陳祐琮牽着兩匹馬,惆悵地立在樹下。
張惟昭一路往長樂宮方向走,越走越是驚詫。讓她驚詫的,不是陳祐琮表達出來的意圖,而是明了這種意圖之後,她自己內心的感觸。她早就確定了該如何處理和陳祐琮的關係,但是把這些該說的話都說出來之後,她並沒有像預想中那樣釋然,反而感覺到有團成分不明的情緒堵在胸口,而且還有越來越擴大的趨勢。
如何處理來訪者對心理醫生的移情,對她來說並不是一個陌生的課題,無論在前世和今生她都遇見過。
前世她做心理醫生,是在一個有着嚴格規制的情景下展開工作的,不要說心理醫生,來訪者本人也會對移情問題有比較清醒的認識,在心理醫生的幫助下,能夠比較快覺察到自己對諮詢師產生的依戀之情和生活中的愛情不一樣,只是一種在特定的情境之下,來訪者把自己對感情的渴求投射給心理醫生造成的幻覺。
接下來心理醫生會和來訪者一起討論這種移情為什麼會產生,對於諮詢來說有什麼意義。直到來訪者看到心理醫生並不如他們所想像的那樣理想化,而是和他們一樣也要面對生活中的各種雞零狗碎的問題,也有自己的煩惱焦慮,他們的不同只在於他們學習了專業知識和技能,培育出了更充足的能量,能比較好的去承擔和化解自己的焦慮,並幫助來訪者承擔和化解他們各自的痛苦焦慮。
如果來訪者能夠看到並接受這一點,移情問題就算是得到了比較好的解決了。
而在這個世界,張惟昭並沒有機會和對她產生移情的兩個人好好去討論移情問題,這兩個人一個是進宮之前的周聰,另一個就是在宮裏遇到的陳祐琮。但是,她覺得,就算沒有充足的時間處理,最起碼她應該劃清基本的界限,不要讓對方一直停留在幻覺里。張惟昭認為這是自己作為心理醫生的基本職責。
上一次跟周聰說明自己的立場的時候,張惟昭並沒有什麼多餘的感受。可是,這一次,陳祐琮那受傷的神情卻在她心中久久不去,而且不斷觸發她的情緒。
張惟昭不斷審視自己的內心,企圖弄明白產生這種情況的原因是什麼。也許就像她之前判斷的那樣,她現在的這個年輕的身體,有自己的好惡和渴望。在這樣的年齡,會為感情神往、受傷是很正常的事。
還有,與前世的工作環境不同,自己和陳祐琮除了在工作中的接觸之外,私人的接觸也很多,這也是導致感情的邊界劃分的不是那麼清楚的原因。也許,不止是陳祐琮對自己有移情,自己也對陳祐琮有反移情。也就是說,不止是陳祐琮把自己幻想成了一個理想戀人,自己也渴望去回應這種幻想。如何處理這種反移情,自己還要好好想一想。
張惟昭一邊這樣想着,一邊走進了長樂宮。
陳祐琮懷着滿心的歡喜約張惟昭去騎馬,沒有想到卻是以這樣的結局收尾。他回到長寧宮自己的書房,關上了門,無聲無息地在椅子上坐了很久。
他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明明總是那麼地專注,好像能夠一直看到自己的靈魂深處。她聽自己說話的時候,神情是那麼坦誠,無論是多麼瑣碎或匪夷所思的念頭,她都可以接納,沒有評判、沒有責難。在這個表面繁花似錦,暗藏刀光劍雨的紫禁城裏,她是那難得的溫暖和安穩。
但是,她卻跟他說,他們並不會產生交集。她會以醫心師的身份陪伴他,不再會是別的。
難道說,她以往所有對他個關懷、理解和支持,只是出於醫心師的職責?只是因為皇祖母請了她來,因為她從這個職業中獲得了她想要的薪酬,所以她要盡一份義務?陳祐琮不信,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
他相信那些溫暖關懷不是假的。
只是她和別的女子不同,她不能夠容忍和其他女人共享一個丈夫。他能理解她的感覺,看多了後宮的爭權奪勢和你死我活,他對女人之間的嫉妒和構陷充滿厭惡。如果有可能,他也願意一個相知相惜的人白首到老,一起安安穩穩地養育孩子,奉養老人。
他的母親早喪,父親對他甚是冷漠。從小到大,只有祖母對他有溫煦的關懷。他很少能體會到家的感覺,他的家是殘缺不全的。
所以如果他能夠和張惟昭組建一個溫暖的家庭,他一定會一心一意對她,一心一意關懷自己的孩子,不讓他們生出身世飄零之感,好好奉養祖母,讓她有個安樂的晚年。
經歷坎坷,前途未明的他,對感情的理解和其他少年不一樣,沒有那些縹緲空靈的詩情畫意。他所抱有的只是對生活最樸實的構想。
所以,他的想法和張惟昭的想法是不矛盾的。
只是,他需要時間。只有他的位置穩固,他才能夠自己去主導自己的生活。而需要多少時間,他也不知道。
張惟昭說不需要糾纏,就讓他們各自去面對自己的責任和選擇。
在茫茫去路里,他能不能等到那一天,他可以有資格站在她面前,跟她說,和我在一起,我可以給你想要的生活?若是到那一天,他已經有后妃有孩子,他有沒有勇氣遣散後宮,從此只專注於她一人?
又或者他應該獨自去面對自己應該承擔的命運,也尊重和支持她所做的選擇?
陳祐琮沒有答案,他的心裏一片迷茫。他從抽屜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副捲軸,打開它,畫裏面的母親正用和煦的眼神慈愛地凝視着他。
他合上捲軸,把它抱在胸前,在心中默默祈禱:母親,請給我力量和勇氣,讓我看清這一切,讓我有力量和勇氣承擔這一切,直到雲霧消散,太陽朗照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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