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心記 第六十五章 總有一天

    陳祐琮說:「張道醫確確實實說不是招魂之術。而且當時並沒有陰風襲來或者燭光變暗等異象出現。」但不知道為什麼。說着這些的時候陳祐琮的態度卻有些遲疑。

    「就算不是招魂術,會不會是其他異術?如果不是有異術,這些小宮女、小宦官,完全沒有見過那些故去多年的人,為什麼說出的話卻完全好似他們的聲口?」

    「張道醫說是每個人一生的軌跡,會在天道之中留下印記。只要做到天人感應,就能使這些印記在這個儀式中呈現。」

    太后想了一想,道:「這不就是異術嗎?你想,如不是有異術,怎能做到天人感應?」

    「可是,皇祖母,」陳祐琮辨析道:「舊年您也曾帶孫兒到西苑的靈濟宮、朝天宮看孫真人、武真人做法事。這些真人做法事的時候,一定要披掛整齊,鐃鈸齊鳴,焚香燒紙,頌咒祝禱,科儀十分繁複。可是張道醫的儀式,十分簡單,什麼法器都沒有,也沒有念經唱咒。就只是讓大家忘了尊卑身份、順應自然天道就好。真看不出來她如何使用異術。」

    「你給我念過《道德經》,恍惚有一句大象無什麼的?」太后皺眉思索道。

    「是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祖母好記性。」陳祐琮笑了。「您是想說,高明的道法,其實是不用繁複儀式,不需要高明的法器的,是嗎?」

    「對!對!就是這個道理。」劉太后點頭道。繼而埋怨道:「這個丫頭。別的人三分神通,就像誇大成十分。她明明有神通,卻偏要說自己沒有。她肯定有些事連我都瞞着,哼!」

    陳祐琮聽張惟昭解說「家庭系統排列」的時候,已經相信了這並不會涉及什麼神鬼異術,就是道醫的一種方法而已。但是現在聽太后這麼一說,也覺得有道理。但是他覺得,張惟昭究竟有沒有神通,其實不用深究:

    「皇祖母,她這樣說應該有她的道理。反正有一件事是確鑿的。她從無害人之心。」

    「是。她行事直接,脾氣看似溫和,實則倔強。但入得宮來,着實幫了不少人,倒是落下個好人緣。這一點,和你母親淑妃倒是很像。」

    因為淑妃年輕早喪、死因成疑,日常太后並不跟陳祐琮提淑妃的事情。陳祐琮小的時候,也問過關於自己母親的事情,但每次太后不是顧左右而言他,就是簡短一兩句打發了他,他漸漸明白說起這些就會讓祖母為難,就把這些心事壓在心底。今天太后主動提起季淑妃,在陳祐琮內心引起了很大波盪。陳祐琮輕聲問:

    「淑妃娘娘,很有好人緣麼?」

    「是。如果不是如此,你也活不到今天。」太后長嘆一聲說道。事到如今,當年的事她也不避諱陳祐琮了。

    「淑妃聰明機警,而又與人為善。她是土司之女,從小讀書識字,尤其擅長數術,來到宮裏之後,就被調配到你父皇的內藏私庫負責盤點庫銀。一開始只是普通宮女,後來就成了司鑰。內藏里其他幾個宮女和宦官都和她相處得很好。這就是為什麼她被你父皇私下寵幸,又暗地懷有身孕之後,身邊的人非但沒有人將她首告於金貴妃邀功,反而處處替她遮掩的緣故。」

    「但是淑妃肚子裏有了你,你在一天天長大,總有遮不住的時候。金氏知道了內藏庫有個宮女肚子大了起來,就命她身邊的一個舊人,好像是叫……」太后想了一想,「叫田英的,去處置淑妃。誰知田英去看了你母親,非但沒有處置她,反而回去跟金氏說,你母親不是懷孕,而是肚子裏長了痞塊,病得厲害。金氏信任田英,就沒有再過問這件事。你娘就在安樂堂悄悄生下了你。」

    陳祐琮還是第一次聽到田英這個名字,他默念了一遍,然後問:「田英……,現在在哪裏?」他大致知道結果會是什麼樣子的,但是還是想問一遍。

    「死了。」

    「什麼時候?怎麼死的?」陳祐琮握緊了拳。

    「就在你母親沒了之後沒多久。祖母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死的,只知道和金氏脫不了干係。」劉太后帶着一種歉疚的眼光看着陳祐琮:「那時候你剛剛沒了娘,一直高燒不退,祖母只顧守着你,就顧不上他們了。」

    「祖母!我雖然不幸早早沒有了娘,但又何其有幸有了祖母!」陳祐琮的話發自肺腑。

    「祖母只希望你活得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將來順順利利娶妻生子就好了。這樣祖母就算走了,你也不孤單了。」偌大的紫禁城,住着那麼多人,可又有幾個人是真正不孤單的呢?

    「祖母一定會長命百歲!只有有祖母在,孫兒才不孤單。」

    「好,好!」太后感覺心中十分熨帖。陳祐琮一天天長大,有了自己的主意,非但沒有和養育他的祖母生分,反而對太后更加尊重親近,讓太后覺得自己後半生的心血都沒有白費。

    陳祐琮起身拿了一方織錦褥子,給太后蓋在膝蓋上。太后早年在南宮操勞太多,膝關節最怕受寒。然後坐回到自己座位上,繼續方才的談話。

    「祖母,您可否記得阿敏是誰?」

    「阿敏?阿敏……應該就是張敏。他讓你管他叫阿敏?」

    「是。」


    「他是你父皇身邊的人,專管儀容、服飾的。當年頗得你父皇信重,在宮裏也有人望。」

    「我記得小時候,他總是給我帶吃的,陪我玩耍……」

    「他當年跌傷了腿,到安樂堂休養,因此結識了你母親。如果不是他和李琦,你母親就無法平安生下你,把你藏得那樣好。」

    「李琦?」

    「當時他是安樂堂的掌事。」

    「他當時總是偷偷地讓我叫他琦叔……」

    「此人很有豪俠之氣。雖然做了宦官,也仍然是個有男子氣概的人。」

    「還有阿珍和阿素,祖母知道她們嗎?」

    「恍惚中似乎是有幾個安樂堂的宮女,也經常相幫淑妃,應該就是她們了。我卻沒有見過。」

    「這些人,他們全都……?」

    「全都死了。張敏吞金自盡。李琦上吊了,但有人說他是先被勒死才掛起來的。其他幾個人下落不明,想來也是早已不在人世。」

    「所以當年,當年幫助母親養育過我的人,只剩下了崔氏?」雖然早就知道是這樣的結果,聽到這裏,陳祐琮的聲音還是顫抖起來。

    「嗯。你母親突然死去,我猜是金鈴兒的手筆,我怕她對你不利,放話說她若再行兇,我拼了老命也要她九族陪葬,她這才收手,還未來得及去算計崔氏。而且我想,她未必想要崔氏那麼容易死,她恨崔氏當年羞辱看低她,就要崔氏一直活着看着她風光無限,妒恨愧悔。」

    金鈴兒做到了。崔氏一直被幽閉在乾西,看着金氏這麼多年,雖然老邁了,仍然在皇帝心中分量最重,仍然是紫禁城最風光的后妃,她感到自己也許終身都沒有再走出乾西荒宅的可能,現在已然是半瘋了。

    「都不在了,他們都不在了,剩下的也瘋瘋癲癲的了……」陳祐琮的聲音里充滿了悲愴之意,這本來不該是這個年紀的少年該有的。

    陳祐琮握緊了拳頭:「但是,總有一天我要為他們正名。他們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無聲無息地死去!」

    陳祐琮說的「總有一天」是哪一天,太后心知肚明。只是這「一天」的到來,固然意味着孫子的解脫,但也意味着兒子的死亡。太后心裏五味雜陳,嘆了一口氣:

    「慢慢來吧。只是,目前你要沉得住氣。無論如何,現在還不是和金氏正面起衝突的時候。非但不能起衝突,連一點端倪都不能讓她看出來。你大了,眼看過了年又長了一歲了。祖母相信你能做好。」

    「祖母放心。」陳祐琮挺直了背,臉上顯出了堅毅之色。

    今日的他已經和往日不同了。他得到了來自母親、阿敏、琦叔、阿珍和阿素的祝福。以前他恨不得代替他們去死。現在他想為了他們好好活着,去延續他們的生命和希望。

    安喜宮裏,金貴妃坐在桌案旁。

    桌案下首,站着葉彤櫻。葉彤櫻手裏端着一個匣子,正一邊搖着手柄一邊從視鏡往裏看。

    這個匣子正是張惟昭「發明」的「萬世鏡」。但是葉彤櫻手裏拿的不是張惟昭做的那個。而是於皇后命人仿製了一個,讓於妙清手繪了漁歌清唱的捲軸,放在匣子裏孝敬給皇帝的。

    畫卷里山水清雅,波光粼粼,一艘小船,逍遙駛來。

    為了畫得形象逼真,於妙清還特意向張惟昭請教了西洋技法,尤其是透視原理。

    葉彤櫻看過了,把匣子放回到桌子上。

    「不就是會動的山水畫嗎?有什麼好的?於妙清不過學了幾筆畫,就四處招搖。」她嘟着嘴。

    「皇上覺得好,太子也覺得好。」金貴妃冷笑着說,「皇上還覺得是個稀罕物呢,巴巴地讓人送過來給我瞧。」

    「那是皇上一心一意地念着娘娘。」

    聽了這句奉承,金貴妃連一絲笑模樣都沒有,仍舊冷着臉:「現在她們一個一個的,都打起太子的主意。連於皇后那個錐子都扎不出聲音的人,也弄了一個什麼侄女放進宮裏來,時不時去奉承太后。現在太后和皇帝,都稱讚於妙清賢淑聰慧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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