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氏多年來讓劉太后充滿了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劉太后以為就是因為錢氏的存在——因為她知書達理、柔弱善感,因為她為先帝奮不顧身,才讓先帝把她放在了心上,而把一起養兒育女的劉太后放在了一邊。
現在經張惟昭這麼一說,備受先帝敬重的錢皇后,表面上看似風光榮寵,內里卻一樣充滿了孤寂和淒涼。
那自己這麼多年的嫉妒和不甘,豈不是一個笑話?
劉太后只覺得胸口悶得幾乎喘不過氣來。「那照你這樣說,先帝對錢皇后也沒有多寵愛?」劉太后從牙縫裏面說。
「寵愛和愛是不一樣的。寵愛是,大家都很餓的時候,他有一隻雞,分你一個翅膀吃,其他餓着肚子的人都白看着,滿心羨慕,這是寵愛。愛是,他很餓的時候,有一隻雞,寧可分你一大半,自己少吃些,也不想叫你餓肚子。至於其他人,他根本看不見,他眼裏只有你而已。你對他也是如此。這是愛。」
劉太后又一次靜默了。這又是她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話。她一時半會還消化不了。她想起來,在南宮裏,最好的食物,最好的布匹,都是先緊着陳懷慎吃用的。從來沒有人有過異議。哪怕是她在懷孕大着肚子的時候,還要紡紗、織布、刺繡,就是為了多換些肉和油給先帝做幾頓有油水的飯。
對於一個帝王來說,哪個妃子為他付出的更多,哪個妃子更能討得他的歡心,他就更寵愛哪個妃子多一點,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所謂寵愛,就是把帝王所掌握的巨大權力和財富分潤你一些,讓你和你的家人從中受益。其實不要說帝王,就是權貴之家,或者是一般的富家翁,家裏有幾個妻妾的,都是這樣的行事。只是權力和財富的多寡不同罷了。
現在張惟昭跟她說,居然有男子,並不是因為她討好取悅了他,所以他恩賜她,而是因為,他真心希望她過得好、過得開心,自願分享他的一切給她。這怎麼可能呢?
「所以,」張惟昭繼續說:「如果您想要的是他的愛,忠貞不二,而不是在眾多嬪妾當中多得些恩惠的話,不管有沒有錢皇后,您都不會如願。不是因為有其他女人存在,而是因為他給不了,也不願給。而且為了掩蓋這個他給不了也不願給的事實,他會暗示你,我不能對你更好一些都是因為她。所以女人之間就會彼此憎恨,而不會去憎恨男子,不會放棄對他的討好和期待。」
聽了這些話,劉太后心中湧起一股又悲涼又憤怒的情緒。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憤怒,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種憤怒。這個世間,君臣之道,男尊女卑,難道不正是如此的嗎?他是君,我是臣,他是男,我是女,為他生兒育女,想辦法討得他的歡心,不是天經地義的嗎?若總是不滿足,總是想要得更多,就是貪婪,是僭越,是有不臣之心。
可是,自己內心卻總是有一個大空洞,想要抓住一些什麼去填補。想要祔太廟,入帝陵,不過是想和自己的丈夫葬在一起,想把牌位和他放在一起接受後代祭祀,這有什麼不對?
劉太后只覺得自己心裏有種種情緒,左衝右突,卻找不到出口。
一股怒氣涌了上來:「誰准許你這麼非議先帝的?你這樣口無遮攔,不怕宮規懲處嗎?」她對張惟昭痛斥道。都是因為她,如果不是因為她說了這些大不敬的話,自己也不會這麼痛苦,這麼生氣。
太后會有這種反應,張惟昭並不奇怪。張惟昭前世在給人做心理諮詢的時候,每次真正觸及到來訪者的核心問題,就會遭到種種情緒反彈,來訪者會下意識地捂緊自己的膿瘡包,害怕被觸碰,因為觸及這些太痛苦,太讓人難以忍受了。這在心理學中叫做「阻抗」。
遇到阻抗,是正常的。如何處理阻抗,才是關鍵所在。
在諮詢室里,心理醫生和來訪者都要遵守規程設置,即便心理醫生的分析引起了來訪者的阻抗反應,讓他產生強烈的憤怒,他也不可以傷害報復你。當然也有一些極端情況,比如來訪者對心理醫生動刀子動槍,但這並不是常態。
但現在張惟昭是在紫禁城,對面的人是太后,擁有生殺予奪的大權。太后會不會一怒之下處置自己,張惟昭也沒有把握。
但是,她並不打算跪地求饒。她覺得自己只是講出了事實。
太后看張惟昭低着頭站在那裏,並不像其他宮人看到自己發怒的時候,下跪扣頭認錯,百般討饒,太后覺得有點下不來台。
她知道張惟昭是用她特定的法子在開解自己。她現在也差不多知道張惟昭的路數是什麼了。就是淨說些大實話,不管你愛聽不愛聽。
可是今天這些話實在讓她太生氣了。不發作出來她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你給我下去,讓香玉她們進來伺候。」太后氣沖沖地說。
張惟昭依言出去了。
香玉和水仙進來服侍太后安置,見太后一副惱怒的樣子,就猜太后是被張惟昭說的什麼話給氣到了。
香玉和水仙心中暗暗埋怨張惟昭,好好的大年初一的晚上,說點吉利話不好嗎?非要給太后添堵?弄得大家都不得安寧。又想這位這麼不識抬舉,見太后賞識,就尾巴豎起來不知自己幾斤幾兩重了,早晚要跌大跟頭。
只有綠蘿真心實意地在替張惟昭擔心,有心等明天找機會給張惟昭求情,又怕自己人微言輕,適得其反。
誰知第二天,太后仍然喚張惟昭進去伺候。說是叫張惟昭進去吧,卻跟她說話都是氣沖沖的,張惟昭也不去溫言勸慰太后,還是那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的死德性,香玉和水仙看得眼皮直跳,有幾次都覺得太后沒準就要忍不住打人了。但太后並沒有打人,過了幾天,氣消了,又恢復了對張惟昭寵信,時不時到晚上的時候都要單獨和張惟昭說會兒話。香玉和水仙私下都暗暗佩服,不知道張惟昭給太后下了什麼迷藥?一個女道醫和太后怎麼有那麼多話可以說?
這其實就是心理諮詢的魅力。發展到一定階段的時候,勢必會觸及到人內心深處的隱痛。但是如果能夠有勇氣去面對這種痛苦,人的心境就會變得疏闊起來。
就好比一個屋子,如果裏面有太多的秘密要隱藏,很多房間的門都上了鎖,這個屋子就會侷促、封閉,可用的空間越來越小。
如果有人有勇氣去面對這些秘密,去打開屋門,推開窗戶,整理物品,灑掃庭除,屋子就會通風透亮,可用的空間會大很多。
心理醫生其實做的就是這樣的工作,去幫助人們調整和清理那些痛苦的情緒,讓人心變得通透而清明。
這個工作並不能一蹴而就,是一個需要長期進行的工程。
所以劉太后並沒有因為張惟昭的紓解,而放棄了她對先帝和錢皇后的執念。只是,這些執念帶給她的痛苦,不再是那麼難以忍受了。
因為這些痛苦被張惟昭深深地看見了。被看見,就好像是被一縷光照了進來,人就沒有那麼孤獨了。能看見你的痛苦,就意味着來和你一起分擔。
陳祐琮這陣子也知道太后跟小孩兒一樣,天天跟張惟昭置氣。一邊生氣,還一邊總是要召張惟昭過來。他也不懂這一老一少兩個女人之間到底怎麼了?
他只看到,太后今年倒不像往年的時候,一到太廟祭祀完先祖,接下來就會抑鬱寡歡很久。
她置氣歸置氣,看起來倒是很有精神頭的樣子。所以能找個人鬥鬥嘴也不完全是壞事,陳祐琮想到。
大年初三是送年日,意思也就是送諸神和祖先回天。過了送年日,宮中諸人就清閒了下來。日常不過喝點小酒,串串門,聊聊天,和宮外的百姓也沒什麼本質的不同。
仁和公主和德清公主又跑到長樂宮來玩。現在天氣冷了,公主們就不到戶外活動了,而是在太后殿中騎扭扭車。
幸而太后的宮殿夠大,地面又很平整,所以仁和騎着扭扭車跑來跑去很順溜。太后在一邊看得直樂。
公主們日常的玩具,有什么小玉兔啊,瓷娃娃啊,九連環啊,都是出自高明的工匠之手,精巧美麗,但都是坐着讓她們靜悄悄地玩的。現在有了扭扭車,可以來回滑行,自然立刻讓公主們把瓷娃娃拋在一邊。
仁和公主騎了扭扭車來來回回走,德清公主在一邊着急也想騎。仁和公主還沒騎夠,不願意下來,後來看德清公主哭了,才過去哄妹妹,讓她來騎。
張惟昭又想起來,原來她曾經拿來哄過雜貨鋪魯掌柜家小女兒的簡易動畫,就依樣照做了一個。是用質地比較硬的紙裝訂成一個小冊子,依次在每頁紙上畫出一個花蕾從含苞待放到盛開的流程圖,塗上顏色,然後快速地撥動紙張,就可以看到花朵開放的動態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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