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贊同。」張惟昭開始佩服起這個少年。不是每一個身處權力中心的人,都能夠有這樣的反躬自省的精神。更多人的遭到欺凌之後,會力求上位,反過來欺凌他人。
「我想請你幫一個忙。」陳祐琮望向張惟昭。
「什麼忙?」
「我想請你幫我畫一張像。」
「好。」張惟昭已經猜到陳祐琮要畫誰的畫像。
「可是,我記不清她的面容了……」說到這裏,陳祐琮底下了頭,覺得自己自己的要求似是有點荒唐。
「你說的,是你的母親吧?太后是否還記得你母親的容貌?」
「我不想驚動旁人,尤其是祖母。」
張惟昭沉吟了片刻:「讓我來想想法子。」
陳祐琮抬起頭,用殷切而敬畏的眼神看着她。
張惟昭笑道:「別這樣看着我,我已經說過了,我不會招魂!但是,也許有法子可以讓你想起來從前的情景。你說你母親去世的時候,你已經六歲了。六歲應該有完整的記憶了。」
「真的嗎?那你需要什麼法器?什麼祭品?我馬上讓人去準備!」陳祐琮聽到張惟昭說能夠讓他想起六歲之前,母親還在世的時候的情景,手腳都開始在輕輕顫抖。
張惟昭長嘆一口氣:「都說了不是招魂。不用法器,也不用祭品。現在也沒辦法開始。這兩天精神氣消耗太多,三天之後再開始吧。」
「好!好!你這兩天要吃什麼來增長靈力?我去吩咐小廚房做!若需雪蓮,靈芝這些補氣、煉丹的靈藥也儘管說。」
張惟昭簡直要以手扶額。還靈力,看來認定她是要做法了。不過心理醫生的工作確實和道士有點像。道士要靠自己的修為去降妖除魔,如果道行不夠,就會被妖魔反噬。而心理醫生是用自己的精神力去幫助患者覺察內心的陰影,去抱持和化解患者的痛苦,但如果自身精神力不夠強大,也會被對方的痛苦侵蝕。
張惟昭與陳祐琮約定了三日之後的晚上。之所以選擇在晚間,是因為在夜色的包圍下人的內心更容易敞開。
這次沒有在沙游室,而是去了沙游室對面的房間。這裏被張惟昭佈置成了諮詢室。
按照張惟昭要求,陳祐琮沐浴過後,穿着輕便舒適的衣服,來到諮詢室。張惟昭安排陳祐琮躺在軟榻上。自己則搬了把椅子,坐在靠着陳祐琮頭部的那邊。
房間裏燭光輕柔。
張惟昭的聲音也很輕柔。
「請你找到一個讓你感到最舒適和放鬆的姿勢躺下來,感受一下你的背是如何和軟塌接觸的。現在你感覺到了嗎?」
陳祐琮輕輕頷首。
「好。現在想像,你漂浮在一處溫暖的水域裏。這片水域非常寬闊,非常溫柔,非常安全,水浸潤着你,承載着你。你可以輕鬆地躺在這片水域上,沒有任何煩惱,沒有任何憂慮……」
張惟昭的聲音與平時不同,非常溫柔,卻同時有具有一種神氣的吸附力,帶領這陳祐琮進入了那個她所描述的奇異境界。
「現在你已經完全浸潤到了這溫暖的水裏,你能感覺到,你的腳趾非常的放鬆,放鬆而又自在。接下來,感受你的腳踝……」
張惟昭逐一幫陳祐琮放鬆他身上不同的部位,從腳趾、腳踝、小腿、膝蓋、大腿,一直到腹部和胸部,然後從手指、手掌、小臂、上臂到肩膀,最後是脖頸,面頰、五官和頭頂。
在張惟昭每提及一個部位的時候,陳祐琮就感覺到一股暖暖的氣流,從這個部位升起,當這暖洋洋的感覺從足尖、指尖,一直流動到腦頂心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己整個人似乎都和這一片溫暖的水域融為一體,無比安全,無比舒適。
「這時,從這片水域裏,升起一個氣泡,緩緩向你飄過來,氣泡的表面非常光滑,倒映出了清晰的影像,現在你凝視着這個氣泡,看看它倒映出的景象是什麼?」
張惟昭的聲音輕柔而有力。在她的引導之下,陳祐琮仿佛親眼目睹了,一個光滑明亮的氣泡輕盈地飄飛到他的面前,上面的景象清晰可見。
「這個氣泡飄過去了,越升越高,然後氣泡破裂。消失不見了。現在水裏又升起第二個氣泡,緩緩向你飄過來,氣泡的表面非常光滑,倒映出了清晰的影像,現在你凝視着這個氣泡,看看它倒映出的景象是什麼?」
從張惟昭的角度,可以看到陳祐琮的眼睫在輕輕顫抖。
「這個氣泡飄過去了,越升越高,然後氣泡破裂。消失不見了。現在水裏又升起第三個氣泡,緩緩向你飄過來,氣泡的表面非常光滑,倒映出了清晰的影像,現在你凝視着這個氣泡,看看它倒映出的景象是什麼?」
張惟昭的聲音持續而穩定,雖然重複着相似的話語,但每一段的語氣和力度卻有着精妙地調整,引導陳祐琮把更多內心深處埋藏的記憶投射到他想像中的屏幕上。
陳祐琮的眼角有淚水不斷滑落。
「好,現在第三個氣泡也消失了。水慢慢、慢慢地退了下去。你的身體從水中顯露了出來。當你準備好的時候,你可以以任何你想要的方式醒過來。」
陳祐琮安靜地在軟塌上躺了一會兒,然後緩緩地坐了起來,低着頭,沉默了許久,像是還未曾從那種恍惚迷離的境界當中清醒過來。
張惟昭不說話,只沉默地陪伴着他。
「我看見了……」半晌,陳祐琮嘴唇微微顫抖着說。
「你看到了什麼?」張惟昭柔聲問。
「娘親!她的臉龐。我已經許久許久沒有想起來過她的模樣。可是,剛剛我看到了她!那就是她!」說到這裏,他霍然抬起頭,滿含着淚水的眼睛在燭光的映照下非常明亮。他的表情,不再是平日故作老成的溫文爾雅,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受了傷的孩子。他急切地望着張惟昭,仿佛在尋求她的肯定。
「是,那就是她。」張惟昭輕柔而堅定地回答。
「她在對我笑,對我說話。她抱着我,坐在一處石階上,輕輕搖晃。還有,最後,她穿上了一身華麗的宮裝,梳着高高的髮髻,那麼美麗,她明明在笑,眼睛裏卻含着淚。她對我說了許多話,但是我卻一句也聽不見,一句也聽不見!然後,她就轉身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陳祐琮站起來,面對着張惟昭,想要用雙手去抓住張惟昭的肩膀,但卻記起來張惟昭說不可以有身體接觸,極力克制着把手收回來,只殷切地看着她說:
「你有法子讓我聽到她說的話嗎?你有法子的是不是?」
張惟昭站了起來,對陳祐琮說:「慢慢來。讓我們慢慢來。你會想起來更多的。」
燭光照射到張惟昭臉上,使她的臉龐散發出一種柔潤的光澤。她仍舊穿着那一身藍色的道袍,頭上豐盛的烏髮只簡單挽了一個道士髻,整個人卻看起來有種靜謐而沉靜的美。
陳祐琮看着這樣的張惟昭,仿佛迷路的孩子找到了依靠,激盪而沉痛的心慢慢沉澱下來。
進入了八月,天氣漸漸涼爽了起來。晚膳之後,太后到御花園裏走了一圈消食,回到長樂宮,讓香玉給她把簪子耳環摘掉,鬆散一會兒準備就寢。
門外負責打簾的小宮女進來稟報,說是太子求見。
太后命小宮女趕快請太子過來。
早先陳祐琮還小的時候,晚上臨睡前,總是要到太后寢殿中消磨一段時間。後來陳祐琮漸漸長大,課業繁重,要在書房看書、練字和寫文章,晚上就來得少了。
這會兒過來,一定是有什麼事情吧?太后忖度。
陳祐琮進得殿來,徑直走到太后面前,拱手行禮之後,對太后說道:「皇祖母,孫兒想給您看一樣東西。」聲音低沉,眼睛卻是明亮的。
「什麼東西?」太后詫異。
陳祐琮卻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對身後的宮女們說道:「你們都先下去吧。」
等眾人都退下之後,陳祐琮跪倒了太后跟前:「孫兒先要請皇祖母恕罪!」
「這是怎麼了?趕快起來說話。」太后連忙把陳祐琮拉了起來。
「我想給您看一副肖像。怕嚇到您,所以要先跟您告罪。」陳祐琮低着頭說。
太后已經猜到了陳祐琮要給她看什麼,長嘆了一口氣,道:「把燭台拿得離我近一點。」
陳祐琮端了燭台過來。然後從懷中掏出一個捲軸,鄭重其事地交到太后手裏。
太后展開捲軸的手有着微不可查的顫抖,但卻沒有遲疑。儘管早就有準備,太后在看到畫上的人物的時候,仍會覺得震驚。
季淑妃。
實際上,畫像上的她穿的還是宮女的裝束,並不是封妃之後的衣飾。面目看上去甜美又和善。但是,劉太后只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就不敢再看。她不知道張惟昭怎麼能把人的眼睛畫得那麼逼真。明明只是一副用細碳條畫出來的畫,也沒着什麼其他顏色,畫裏面的人偏生看起來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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