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惟昭微微一笑,站在放着細沙的箱子前,說道:「玩沙子可以安神。你來試試看。」說着用手抓起一把沙子,再讓沙子從手裏流回箱中,形成一條細細的沙流。
陳祐琮也很想試試看。他好像還從來沒有玩過沙子。但是常年處在儒家經典教育下的他,時時都在留意自己的一言一行是否符合禮儀規範。他以為來靜修就要好好坐着念經、抄經,甚至是要背下來。他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無論是《道德經》還是《南華經》,繞口還是不繞口,長還是短,他都會用心抄寫背誦,以期讓自己修為精進,不再那麼容易被邪魔侵蝕。但是,現在,張惟昭說他只要玩沙子就可以了。他真的要玩嗎?
陳祐琮站着沒有動。
張惟昭繼續說:「這裏面的所有沙具,」她指向兩邊架子上的玩偶,「你都可以拿到沙子上玩,想怎麼玩都可以。」
原來那些玩偶叫沙具,陳祐琮默默記住了。他兩手交握,好像希望這兩個手要相互管束,不要自行其是地去動那些沙具。他還是站在原地沒有動。
「這邊箱子裏的沙子,要保持乾爽。」張惟昭指着眼前的這一箱沙子。「那邊箱子裏的沙子,是可以加水玩的。」說着又指向桌子那端的另一個箱子。「那邊水槽里有水,可以用那個葫蘆取水來倒進沙子裏。」然後指向靠牆窗戶下的一個水槽和水槽里一個圓圓的、憨頭憨腦的葫蘆。
陳祐琮先前走了兩步,卻又停住了,回頭看看,房間門已經關上了。
張惟昭似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在這半個時辰里,不會有人過來。侍從們都在跨院外候着。」也就是說,不會有人看見他在靜修的時候玩沙子。
陳祐琮微微低下頭一笑。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好像漸漸開始放下了防範。他走過來,坐在條案旁,像剛才張惟昭做的那樣,把手插進沙子裏,握起一大把,讓沙子從指縫中淙淙流出。
他發現,他坐着的軟椅,雖然看上去質樸無華,但是讓人感到很是舒適。坐在這個軟椅上,手臂剛剛好能夠在箱子裏不費事地觸到沙子。條案的高度也很合適。一切都是剛剛好的樣子。
沙子觸手異常細膩,微微有些涼意,稍微抓得久一點就開始有了溫度。他反覆以各種手法撥弄細沙,沙子在他手下變幻出各種形狀。
有一絲細細的喜悅,從他的心底,沿着這段時間風暴過後留下的亂石縫裏,一點一點地升起,並且漸漸變得醒目而明亮,最後在他臉上形成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他也不知道這種感覺是從哪兒來的。他只知道自己好久沒有這樣發自內心的笑過了。玩沙子就能讓自己裂開嘴笑得像個傻子一樣,這讓他始料未及。但是這種感覺不壞。
那些陰霾的情緒還在,那些憤怒、憂愁和惶急還在。但是,它們壓倒性的存在現在被豁開了一道裂隙。
張惟昭對陳祐琮表情的變化看得十分清楚,拜老君像的時候很是肅穆,進入沙游室的時候先是驚訝,然後是矜持,之後表情開始變得柔和,仿佛有一層面具漸漸融化了,露出了少年人特有的天真和好奇。從這個時候開始起,陳祐琮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帝國太子,而是一個童心未泯的青春期少年。
陳祐琮撥弄了一陣沙子,然後轉頭來來回回打量那些沙具。「這些沙具都是哪裏來的?」
「有一些是我做的,有一些是我師父做的,還有一些是找匠人打制的。」張惟昭說話的實話並沒有使用奴婢、小道這些自稱。
陳祐琮也不介意,他也沒有用「本宮」自稱,「我知道你師父的名頭。就是那個敢卸人腿,縫人的脖子的老道長是吧?」
「是。」張惟昭回答,想了一想又加上:「卸腿、縫脖子我也會。」
「你?」陳祐琮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張惟昭:「嗯,我覺得你有這個膽量。你第一次見面就敢問我要酬金。」說着似乎還是覺得很好笑,哈哈笑了起來。
張惟昭也笑了。
笑聲漸漸止息,憂鬱的底色又開始在陳祐琮臉上瀰漫開來。他一邊用手波着沙子,一邊問張惟昭:
「為什麼玩沙子可以安神驅邪?這裏面有什麼道法嗎?」
「萬物皆有道法。」張惟昭簡短地回答。
「道在尿溺,這樣的遁詞我也會說。你這回答太偷懶了。」陳祐琮是個好學的少年,他對張惟昭這樣含混的回答並不滿意。
「殿下說的對。」張惟昭笑了:「實際上是這樣的,玩沙子可以使我們回到童年的狀態。人如果回歸到赤子之心,元神充沛,就不容易受邪魔侵蝕。」
「原來如此。」陳祐琮點點頭。他停下了撥沙子的手,做出一副深思的狀態,「可是我不記得我以前有沒有玩過沙子。」
原本六歲以前的時光對他來說是就一團混沌。他知道自己是將近六歲的時候,生母去世,太后才把自己接過來撫養的。現在跟在他身邊的那些年長的宦官和宮女也是從那個時候才開始服侍他的。其他的皇子公主都有奶嬤嬤,有從打出生就開始服侍的舊人,可以和他們講童年的趣事,但從來沒有人跟他談論過他六歲之前是什麼樣子,他也沒有着意去問。
可是那天崔氏的話,就好像劈開混沌的霹靂,一瞬之間讓他看到了包裹在其中的許多時光碎片。可是也只是碎片而已,當他着意去打撈的時候,那些光影卻像現在他手裏握着的沙子一樣,越是用力抓握,越是迅速流去。
想到這裏,胸口那種悶痛的感覺又回來了,頭也突突跳着痛起來。他很想長長地喘息,又怕在張惟昭面前失態,於是就站起來,走到兩邊的架子旁邊,仔細端詳那些沙具。
「哪些是你做的?」陳祐琮問。
張惟昭站起來,引陳祐琮走到一個架子前,指着架子上的沙具說道:「這些有的是我刻出來的,有些是畫出樣子,找陶瓷作坊燒制出來的。」
張惟昭很早之前就想要有個自己的工作室,開始準備沙盤和沙具。晚上閒來無事的時候,就跟着師傅張榮鯤拿着刻刀學雕刻。
張榮鯤對各種機關、器具都非常有興趣,手藝非常好,雖然不是專門學雕刻的,但是刻個呂洞賓、何仙姑或者藍采和還是不在話下。
張惟昭前世並沒有拿過刻刀,但是她有繪畫的基礎。加上這裏又沒有什麼娛樂設施,每晚刻一會兒,積攢下來也有不少沙具了。
但是只這樣還不夠,她前段時間知道自己將會接手陳祐琮這個案例之後,專門畫了圖樣,囑託師父找手藝好的匠人又燒制出來一批。
陳祐琮拿起了一個木製的玩偶,這個玩偶有着粗大的爪子,圓圓的肚子,尾巴拖在後面,翅膀巨大,蛇一樣長長的脖頸高高揚起,面孔像龍又不是龍,張嘴露着獠牙,鼻孔翕張,好像在往外噴氣。這個龍是張惟昭親手雕刻出來的。
陳祐琮不認識這是什麼東西,但是卻被它怪異又生動的樣子吸引,拿在手裏反覆看,問道:「這是什麼?」
「這是龍。」張惟昭答道。
「這怎麼是龍?明明這才是龍。」陳祐琮指着自己胸前大襟上繡着的團龍。
「這是大西洋州的龍。」張惟昭微笑着解釋。這時候的人們已經開始對歐洲有所認識,歐邏巴、天主國、大秦、大西洋洲,都是對歐洲的稱謂。
「原來他們的龍是這個樣子。翅膀像蝙蝠一樣。」
「還會噴火或者冰,會發出長長的吼叫聲。」說着張惟昭拿出來一張紙,信手畫出一條龍噴着火的兇惡樣子,就像張惟昭前世里非常喜歡的美劇《權利的遊戲》裏的龍樣子。手一抖,又信手在龍下面畫了一個簡筆龍媽。
「這是誰?」顯然陳祐琮第一次見到這種西洋仕女的造型,好奇問道。
「這是能夠御龍的女王。」
陳祐琮豁然轉過頭,睜大眼睛:「他們的龍真的會在王庭里現身?」
張惟昭笑道:「是故事裏講的。」
陳祐琮轉過頭,耳根微微有點薄紅,似乎為自己的大驚小怪感到有點不好意思,索性把龍放回原處,轉身去看別的沙具。
他又被一個潔白的身影吸引,拿過來放在手掌中間托起來看,「這又是誰?」
「這是大西洋國人信奉的聖母,她懷裏抱着的是她的嬰兒。傳說她未婚孤雌有孕,這個孩子乃是天降的救主。等這個孩子長大以後,會替天下蒼生承受苦難,使世人得以解脫。」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簡短的故事讓陳祐琮非常受觸動。他拿着聖母像反覆端詳,聖母面色安詳溫柔,低垂着眼睛,正愛憐地看着懷中的嬰兒。而她懷中的嬰兒渾圓白胖,藕節一樣的胳膊揚起來,仿佛想用手去觸摸母親的面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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