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心記 第二十八章 安樂堂

    所以要在太子的婚事上動手腳，先得過了她這一關。

    劉太后不着急，但是有人卻按捺不住出手了。那就是幽居在乾西那座無名院落里的廢后崔氏。

    崔氏是先帝陳懷慎臨終前親自為陳見浚挑選的皇后。崔氏的父親官職不顯，但舅舅孫鏜封懷寧候，封侯的原因是曾經在叛亂中救過陳懷慎的性命，很得陳懷慎信重。

    崔氏和陳見浚大婚的時候只有十六歲。她容貌端莊秀麗，舉止大方，很得劉太后的喜歡，也被陳氏宗族眾人交口稱讚。

    但是陳見浚一心只想立金鈴兒為後，被劉太后痛斥，並拿先帝遺詔打壓之後，勉強與崔氏成婚。陳見浚內心十分不甘，對皇后百般冷落，只與金鈴兒廝混。

    金鈴兒自然更不甘心。她一方面在小皇帝陳見浚面前表現出百般隱忍委屈，一方面又在皇后崔氏面前出言不遜，惡意挑釁。

    金鈴兒當時還沒有封妃，身份只是陳見浚身邊的宮女。崔氏根本沒有料到一個宮女敢這樣挑釁於她。她雖然自小受到很好的教養，但畢竟年幼，只有十六歲，哪裏是時年三十有四的金鈴兒的對手？被激怒之下，按照宮規着人杖金鈴兒二十。

    陳見浚從前朝回宮之後，看到了趴在床上，被打得傷痕累累的金鈴兒，勃然大怒，揚言一定要廢后。

    他從小看多了身邊親近的人被叔皇杖殺，他當時太小，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更別提保護別人。只能眼看着那些曾經給自己洗臉、端茶，陪自己蹴鞠、投壺的人一個個鮮血迸濺死在自己眼前。現在他已經是皇帝了，居然還有人敢杖責他的人？還是他最親近的人！他連殺了皇后的心都有！

    剛大婚不久就要廢后，劉太后自然不許。當時先帝的髮妻錢太后還在世，同樣也極力勸阻。但是陳見浚雙目赤紅，狂躁不已，一副若不許廢后，就要玉石俱焚的模樣。

    那是劉太后第一次見到自己兒子狀若癲狂的狀態。

    她無比痛心，不是因為陳見浚的不明事理，而是因為她能感覺到，陳見浚為金鈴兒瘋狂的背後，是他當年在叔皇陳懷珏手中討生活時，和金鈴兒相依為命的艱難。

    她沒有再阻止陳見浚廢后，反而幫他壓服了錢皇后和眾臣。由此劉太后也落下了兇悍、不尊禮制的惡名。

    崔氏只當了一個月皇后，旋即被廢。她的父族、母族也受到牽連，一蹶不振。連舅父孫鏜的爵位也沒保住。

    儘管崔氏被廢，金鈴兒也一樣當不了皇后。最後一位安靜的女子于氏，被立為新後。

    金鈴兒自然也屢屢向于氏挑戰。奈何于氏沉默寡言，隱忍退避，連皇帝也挑不出她的錯來，所以能多年來一直掛着皇后的名頭。

    而在陳見浚的后妃當中，真正的魁首自然是後來被封為貴妃的金鈴兒。

    崔氏帶着她的親信宮女和宦官退居乾西，深閉院門，一副與世無爭，隱匿幽居的狀態。

    實際上，哪裏真的能夠與世無爭？她本來已經站在了紫禁城的巔峰，只一夕之間，卻被拉了下來，摔落在塵泥里。她的家族，本來也因她被封后，獲得了眾多賞賜和無上榮耀，現在卻因為她而支離破碎。

    有多少個夜晚，她錐心泣血，在黑暗裏獨坐到天明。她好恨啊！金鈴兒，那個老女人，她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

    她曾經設想過各種方法，比如吞金、撞柱，或者絕食，以示抗爭，結束這巨大恥辱。但是金鈴兒那個老女人還沒有死，自己憑什麼去死？她要活着。她想要復仇，她想讓那老女人的蛇蠍心腸大白於天下，讓她不得好死。

    可是要如何才能復仇呢？她幽居於乾西，遠離權勢，皇帝恨毒了她，兩宮太后雖然私下裏都對她有所撫恤，但也從來不召見她。

    但是她不甘於就此罷休。雖然她的活動範圍只能在乾西附近，她還是命心腹想方設法打聽消息，保持對宮中局勢的了解，好伺機而動。

    崔氏的消息有一個重要來源，那就是設置在乾西左近的內安樂堂。

    大炎王朝的宮室是一個回字形的城套城結構，外城稱為皇城，內城稱為紫禁城。皇帝一家住在紫禁城裏，近身服侍的宮女和宦官也跟着各自的主子散居在各個宮殿裏，方便隨時驅遣。但皇城裏還有大量的粗使宦官和宮女，比如只廚子就有一千多人，更別提那些負責打掃、清洗、建築的宮人。這些人不可能晚上都住在內苑，他們住在紫禁城以外、皇城以里，早上進宮輪值，晚上出宮歇宿。

    皇城裏有兩個安樂堂。所謂安樂堂，就是給生病的宦官、宮女養病的地方。養好了，繼續回去服役，養不好，就拉出宮去燒化。外安樂堂在皇城北門附近，是粗使宮女和宦官去的地方。內安樂堂在紫禁城內西北緊靠宮牆，主要是給住在內苑的宮女和宦官養病的地方。

    離乾西只有幾十步之遙的內安樂堂成了崔氏手下宮人私下裏經常走動的地方。在內安樂堂服役的宮人都是不得志的人，和崔氏手下的人倒也很能說得來。安樂堂經常有各種身份和職位的宮人進出，是個消息匯聚的地方。

    崔氏從安樂堂獲悉不少秘聞，但大多數對她沒有什麼用處。直到有一天，她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內安樂堂里偷偷養了一個孩子！

    她立刻讓心腹着意去打探孩子的來歷，她自己也偷偷去觀察過那個孩子。在她看到孩子的那一眼起，就明白，這是陳見浚的孩子。

    她其實並沒有見過陳見浚幾面。大婚過後，陳見浚除非在重要場合，不會和她碰面。但是陳見浚的臉，她永生不忘。

    大婚時他麻木、陰沉的面孔，廢后時因憤怒而扭曲的面孔，她曾經在暗夜裏，含着血淚，一遍一遍回憶。因此他的每一個細小的特徵，都深深鐫刻在她心裏。

    這個孩子的眉眼酷似陳見浚，只是比陳見浚更加清俊舒朗。因為這個孩子的媽媽，是個水一樣溫柔秀美的女子。

    陳見浚多年無子。

    老天開眼，金鈴兒生下的兒子不滿百天就夭折了。其他妃嬪的孩子，有的胎死腹中，有的生下來不久就夭亡，總之沒有一個立得住的。

    崔氏知道這是金鈴兒的手筆。她自己的孩子沒活下來，也不允許其他妃嬪的孩子活，而且每聽到有宮妃懷孕的消息，就和陳見浚大鬧一場。陳見浚一方面希望有健康的孩子出生，但另一方面又畏懼金鈴兒的暴怒，因此一邊偷偷寵幸后妃，一邊又在金鈴兒發怒之後對她殘害宮妃的行為聽之任之，並一再替她在皇太后跟前遮掩。

    這個孩子，就是陳見浚偷偷在後宮播種的結果。

    孩子的母親名為季靈芸，是掌管皇帝內宮私庫的宮女。皇帝到私庫巡視自己財產的時候看到了季靈芸，很喜歡她的聰明靈動，私下裏寵幸了她。這次寵幸，是沒有記錄入《起居注》的，所以消息並沒有外傳，也並沒有給她分封名號。

    季靈芸是恬淡的性格，雖然得了皇帝青眼，但並不想拿這個來爭權奪勢。被寵幸之後，對旁人絕口不提，甚至在皇帝再來私庫巡視的時候，也會悄悄躲避出去，任旁人前去奉承討好。她只做好她分內之事，那一晚，就讓它掩埋在時間的灰燼之下好了。

    但是現實卻不允許她置身事外。沒過多久，她就發現自己懷孕了。她知道如果她有孕的消息傳出，等待她的會是什麼下場，所以她減少飲食，極力用寬大的衣服掩飾。但是她的小腹還是一天一天大了起來。

    金鈴兒通過手下的眼線密切關注着後宮。皇帝內宮私庫的掌鑰宮女肚子莫名其妙變大了，此事非同小可，有人密報給了金鈴兒。

    金鈴兒命尚宮局一位資深的嬤嬤田英，前去查看季靈芸的情況。若是有孕，馬上回來稟報。

    這位嬤嬤是孫太后跟前的舊人，在宮裏有年頭了。因為同出於孫太后宮中，平時也很得金鈴兒信重。田英在宮中的幾十年，看厭了珠簾繡幕下的血腥殘忍，這幾年，更不止一次目睹金鈴兒殘殺那些毫無招架之力的孕婦和胎兒。這一次，她不想再做她的幫凶。

    她找到了季靈芸。那個年輕的女孩子低頭而立，雙手交疊放在小腹上，儘量保持一種有尊嚴的平靜，等待着即將到來的命運宣判。

    田英上下審視了一番季靈芸，又用手輕輕按了按她的腹部，對她說：「既然病得這麼厲害，肚子裏的痞塊都長得那麼大了，就不要硬撐着當差了。去內安樂堂養着吧。」

    季靈芸驀然抬起頭，用不可思議的眼神望向田英。田英嘆了一口氣，對她點點頭。

    季靈芸的淚水打濕了睫毛，對着田英深深一福，答道：「是。」

    田英轉身向外走。快走到門口，又迴轉身來，把一個荷包塞進季靈芸手裏：「拿着讓安樂堂的小宦官給你弄點好的補補身子。人命關天，好好活着。」

    季靈芸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要用手握住嘴才不會泄露出哭聲，使勁兒沖田英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