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心記 第十七章 你在怕什麼

    周融把自己關在書房半天,然後開門去找他母親了。他知道,在家裏母親是最容易突破的一個環節。

    周融這段時間一直躲着父母,就算見了面,也總是低着頭,迴避和任何人視線的接觸。

    這次周融主動來找他母親,讓任氏很驚喜。

    周融開門見山,跟任氏說他想每隔七日,去玄妙觀靜修半日。因為他覺得自己是中邪了,他這樣做是為了驅邪。

    任氏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他。

    三個月前,丈夫突然發作,拿鞭子抽了周融一頓,把任氏嚇了一大跳。周融這個孩子,一向是品學兼優,很少讓大人操心,會有什麼事把周燦惹得發那麼大火呢?

    開始的時候,無論她怎麼問,周燦就是不開口。但是他會在夜裏睡不着翻來覆去嘆氣。白天的時候又疑神疑鬼,總想有事沒事盯着周融。後來實在是憋屈得沒辦法,在她的逼問之下,吐了實情。

    周融染上了下作癖好。他的臥房裏,藏了許多女子的兜肚和褻褲。這些東西被周燦翻出來的時候,有條褻褲上還留着清晰的痕跡。想是周融完事之後還沒來得及拿出去清理掉。

    剛開始,當他派去跟着周融的長隨,支支吾吾來跟他講周融私下裏會拿丫頭們晾曬的衣服的時候,他還不明白這到底是什麼意思。等到他在周融書房裏翻出那些東西,才恍然大悟。

    他氣沖頂們,拿着鞭子就把周融下狠手抽了一頓。就算是周融睡丫頭,出去喝花酒,都不會讓他這麼氣惱。睡丫頭、喝花酒,說好聽一點還是個文人風流。周融的行徑,只會讓人說下作無恥,如果傳出去,他的老臉也不要了。

    要知道,周家原本到了周良、周昌這一代,已經衰敗得比尋常富戶好不到哪兒去了。祖上開國從龍的功勳,過了一百多年,只剩下了一個虛名頭。

    幸而天降洪福,周景被先帝選中做了駙馬,連帶着周家眾人都跟着翻了身。周燦作為周景的堂兄,被點了山東的督糧道。雖說作為外戚,即便為官,也不會擔任政要之職,但督糧道是個很實惠的差事,周燦已經覺得很滿意了。

    先帝之所以選中周景做駙馬,一來是因為周景模樣好,再者是覺得周家家風清正,周景人品正直,這才對周氏一家恩寵有加。

    先帝駕崩之後,今上和太后也對駙馬十分信重,但凡宗族內務很願意採納駙馬的建議,也是信得過周景的人品的緣故。

    如果周融身上爆出這樣的醜聞,周家所謂的家風清正不就成了一個笑話?連駙馬也會覺得顏面無光。

    任氏聽了之後,卻不像周燦那麼緊張。她覺得兒子以前是被管得太嚴了。別人家的孩子都是在錦繡從里長大的,她的兒子從小就被教養得對丫頭僕婦們敬而遠之。周融大了,也該到知人事的時候了。往他屋裏放兩個人,他知道了女孩的好處,就不去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大不了等周融定下親事,若女方計較,就給這兩個丫頭另找去處就是。

    周燦聽妻子說得似乎也有道理,就聽任她去安排。

    結果周融根本不願意和那兩個丫頭親近。周燦夫妻倆這才真正慌了,難道周融對女人不行?只會望梅止渴?

    任氏哪裏願意相信自己兒子有問題?她總覺得周融可能是中邪了,或是被什麼人帶壞了。

    那天董臻臻小心委婉地說,周融這段時間氣色不太好,別再是撞客到什麼了吧?任氏就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但是到哪裏去找有道行的人給周融看看呢?董臻臻推薦的那個什麼道醫,不知道可靠不可靠?

    還沒等任氏思量好,這邊周融又出狀況了。

    他被周燦打了一頓之後,信誓旦旦說舊毛病都會改掉。但是卻被周燦發現他又偷偷帶女子內衣進書房,關起門來不知在做什麼。

    周燦氣得老眼昏花,支開下人,自己闖進書房,質問周融。他就是不明白,周融以前明明是再懂事不過的孩子,再不用父母多操心的,怎麼在這個事情上就像中邪了一樣?

    周融自己也惱恨自己,當着周燦的面發誓再不犯這毛病。周燦冷笑不信,周融情急之下把匕首插入自己大腿以示決心。


    這才引出了找張惟昭來診治的事。

    現在周融跟任氏說他要去道觀燒香清修驅邪,任氏只覺長舒了一口氣。對,就是中邪了,驅了邪就好了。

    等周融腿上的傷口好了,她就開始給周融張羅婚事。一定要選一個美貌溫柔知道體貼人的女孩兒來。等終身大事定下來,收收心好好過日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還特意給了周融二百兩銀子,讓他買香燭紙馬一應事物去神前供奉。

    於是,三天後的下午,周融坐着馬車,來到了玄妙觀。

    張惟昭早就接了帖子,知道周融這會兒要過來,把他帶進新近佈置好的診療室。

    帶周融進診療室的時候,張惟昭內心有些感慨,這是她跨越時空之後,第一次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接待來訪者。

    周融進來,對診療室的擺設感到很新奇。

    只見屋子中間擺着一個長條几案,几案兩側擺了兩把寬大的軟椅,軟椅上放着靠墊,讓人看到就覺得坐上去會很舒服。靠牆邊放着幾盆綠色植物,還有一個竹製的書架,書架上的書排列得很隨意,但又不會讓人覺得凌亂。

    「請坐。」張惟昭的聲音很溫和,周融覺得她在這裏比在他家裏對他和藹多了。

    周融卻不願意坐下來,而是在桌案的一側走來走去,做出一副打量室內佈置的樣子。張惟昭知道他在掩飾內心的不安,就讓他去踱步,自己坐在對面的軟椅上,做開場白:「重申一下在我的診療室里的規則。時長是半個時辰,每次結束後預約好下次的時間。如果要取消預約要提前一天通知,否則照常收費。在診療室里,所有的問題都能拿出來討論,但不能有任何肢體接觸。」

    這些諮詢的基本法則,即便是在現代社會,心理醫生也會提前跟來訪者講清楚,否則就會帶來各種問題。

    比如有些來訪者,會把心理醫生幻想成為救苦救難的菩薩,或者是能夠提供給他們無條件的愛的完美父母。覺得你既然無私救助我,就不該收費,收費讓關係變得不那麼聖潔。這是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沒有責任能力的、祈求無條件關愛的孩子。

    心理醫生要通過對收費準則的強調,讓對方明白雙方之間的關係是成人之間的協作關係,你享受了服務,就要為服務付費。你狀態好轉了,首先應該感謝的是自己而不是心理醫生,因為正是你自己的意願和努力,導致了積極的結果,你是一個能夠為自己負責的人。

    另一項必須要遵守的規則是,心理醫生和來訪者不能發展出私人關係。因為心理醫生工作的對象和方式比較特殊,來訪者容易把自己在生活當中產生的情感和情緒,投射給心理醫生。這就是「移情」。

    像有的來訪者就會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心理醫生最了解自己,是自己的靈魂伴侶,忽略了這種了解是在診療室這個特定的情境中達成的。

    有些人進而還會對心理醫生產生情慾投射。比如有來訪者會主動調情,或袒露身體,引誘心理醫生。還有更直接的來訪者會帶着避孕套來診療室,表達想和心理醫生發生關係的訴求。

    出現這種情形並不可怕,心理醫生可以和來訪者一起討論,這種情緒和衝動背後的深層機制是什麼。處理好的話,這會是一個很好的突破口,讓來訪者看到自己隱藏在潛意識中的情結,情結一旦被看到,人就不再會被它盲目控制。

    有些來訪者還會把仇恨投射給心理醫生,對心理醫生表達出攻擊性。如果停留在意識和語言的層面,這也不可怕,可以雙方一起討論處理。

    然而一旦轉化為行動,比如去侵犯諮詢師的身體,或者意圖毆打傷害,就要立刻停止診療。嚴重的情況甚至需要報警。

    所以張惟昭必須在診療開始之前,把這些基本的規則和周融講清楚。尤其在這個並非法制社會的時空中,要求對方必須遵守診療規則,是對心理醫生的必要保護,也是心理醫療展開的基礎。

    「哦,你一再跟我說,不能有任何身體上的接觸。你怕我了?」周融自動忽略了張惟昭關於收費的部分,而把關注點放在最後一句。他撩起袍子坐在張惟昭對面的軟椅上,帶着桀驁不馴的笑容說到。

    「你希望我怕你,這樣你就覺得不那麼怕我了?」張惟昭反問。

    「哈!我有什麼好怕的?」周融笑得很誇張。

    「這個問題你應該問問自己,你在怕什麼?為什麼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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