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心記 第七章 想家了

    夜裏蔡員外時常髮髻歪斜,睡眼惺忪地起來給安郎換尿布,或是哈欠連天地抱着安郎在屋裏晃悠。這時候他難免會想,他一個大男人,外面的生計應酬放了不理,居然貓在家裏做這種婦人的事情,未免荒唐。

    但眼看安郎和父親越來越親近,被父親抱在懷裏,比被母親和乳母抱在懷裏入睡得更快,蔡員外由衷地升起一種驕傲來。

    安郎生第一顆乳牙的那幾天,發燒流口水,必須要蔡員外抱着才肯睡,一放下就哇哇哭。蔡員外整整抱了他一夜未曾鬆手,實在困的不行的時候就斜倚在榻上打個盹。

    姜氏對待安郎也盡心竭力,無所不為。

    如此這樣,安郎一天天哭得更少了,也白胖圓實了起來。

    當日蔡員外曾經向張榮鯤師徒許諾說,如果安郎大好了,他願意翻修觀宇,再塑仙身。現在安郎一日比一日好,蔡員外就尋思着要踐行諾言,也是為孩子積福。

    只是張榮鯤在玄妙觀的每間屋子裏都堆滿了東西,什麼瓶瓶罐罐、書籍紙張、藥爐器械,並不想折騰,讓蔡員外別來添亂。

    蔡員外過意不去,和張榮鯤商量之後,找了個折中的法子,把玄妙觀的所有房屋的門窗、外邊走廊的欄杆都換了新,用了上好的木料和雕工。屋裏的牆壁重新塗了白堊,正殿裏的三清像也重新上了色。

    修整過後,玄妙觀一改以往的清冷,顯現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樣子。

    一轉眼,大雪飄落,已經到臘月了。

    臘月初一一早,雜貨鋪的魯掌柜帶着兒子大郎和女兒二丫來看望張榮鯤師徒倆,同時也是為了給道長送米、面、油和菘菜這些過冬的物資。

    玄妙觀今天比較清閒,張榮鯤師徒倆打開大門請一家子進來敘話。

    二丫已經和這個總打扮成小道士樣子的姐姐很熟了,一見張惟昭就歡天喜地地跑過來。小黑狗也被她帶來了,現在已經長成了一隻半大狗,跟着她身後搖尾巴。她哥哥大郎靦腆地在後面跟着。

    小姑娘特別喜歡張惟昭的畫,拉着讓她畫畫,把自己和小狗都畫進去。

    張惟昭就讓她抱着小狗坐着,拿了自製的細碳條,給她和小狗畫了一副速寫。小狗乖乖地窩在小姑娘懷裏不動,畫很快就畫好了。

    二丫拿了畫開心得不得了。

    要知道,這個時候,只有大戶人家才能請到畫師給自己畫像,而且畫出來的模樣都是同一款的,容長臉,細長眼,幾乎是千人一面。

    而張惟昭畫的人像,很能抓住真人面孔的特點,連一些神情的細節都描繪得很傳神,在這個時空中,簡直是頭一份的。

    張惟昭從童年就開始學習繪畫,在這方面也挺有天賦。雖然她後來沒有去從事藝術相關專業,但她早年下的功夫也沒有白費,因為接受過良好的素描訓練,她在觀察人的表情的時候特別細緻入微,在引導兒童進行繪畫心理分析的時候也得心應手。

    看着二丫這麼開心,她突發奇想,拿來質地比較硬的草紙用剪刀裁開,用針線裝訂成一個小冊子,在每張紙上用簡筆畫了一隻小狗,每個小狗的動作有細微的差異,然後快速地撥動紙張,冊子裏的小狗就跑動起來。

    這就是一個簡易的手動卡通,在張惟昭的前世是小學裏最常見的把戲之一。但是二丫哪裏見過這個?捧着小畫冊驚喜不已,嘰嘰喳喳地跑到父親和兄長身邊一再演示,愛不釋手。

    這麼一個簡單的把戲就讓小姑娘這麼高興,這讓張惟昭惆悵不已。她好懷念迪斯尼的動畫電影,懷念3d影院,以及手機、ipad……她從一個影音材料無比豐富的時空,來到這個唯一的娛樂只能是翻線裝書的苦逼世界,簡直覺得眼睛能淡出鳥來了。

    快過年了,張惟昭忽然有些落寞了起來。這差不多一年的時間,她忙着生存,忙着熟悉環境,很少去回顧以往。她知道,自己其實是在逃避前世的死亡帶給自己的創傷。

    雖然她的意識並沒有消散,但是她遠離了她熟悉的世界、她原來的名字和原有的身份,再也無法見到父母和爺爺,再也沒有辦法聯繫她的閨蜜和同學,無法喝到可樂、吃到爆米花,沒辦法在facebook上跟同行鬥嘴……這,其實就是死亡,人所能經歷的最嚴重的分離創傷。

    她的父親是一個水利工程師,母親是某學術期刊的主編,爺爺是英語系教授,奶奶是中學的美術老師。一家子算是知識分子家庭。她小的時候,父母特別忙,她曾經是個非常寂寞的小孩。


    幸而爺爺奶奶就住得不遠,所以很多時候,她都是由爺爺奶奶來陪伴。這其實是她童年最開心的時候,因為這兩位老人會時時刻刻關注她的需要,給她積極的回應,而且對她相當縱容。

    所以當她最開始非常專注地投入繪畫的時候,爺爺奶奶全力以赴支持她,奶奶會手把手教她,還帶她到有名的同行那裏求教。

    她喜歡畫畫,和奶奶對她的啟蒙有很大的關係,最後她沒有以此作為自己的人生方向,也和奶奶有關。

    奶奶在她初三的時候,心臟病突發猝死。

    頭一天晚上,奶奶說,有點感冒了,不舒服,臉也有點腫,要早點睡。半夜的時候,爺爺覺得奶奶情況不對,連忙起來打電話叫救護車。但是送去醫院的時候,奶奶已經去了。

    奶奶有冠心病,大家都知道,平時也都很小心,誰也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意外。

    一個星期之後,舉行完奶奶的告別儀式,爺爺突然倒下了,被送往醫院,住進了重症監護室度。半個月之後,爺爺才緩慢地恢復,出院回家。

    爺爺一下蒼老了很多。在張惟昭呼喚他的時候,爺爺經常走神,再也不能夠像以前那樣精神飽滿地呼應她。他的身體還是完整的,但是精神仿佛死掉了一大半。

    所謂生死無常,就是如此。

    張惟昭從那時候開始認識到,死亡這件似乎再平常不過、每天都在發生、每個人都要經歷的事情,原來對個體的生命來說,有着這樣深遠的影響和意義。

    所以她對「人如是何活着的」這個問題的興趣,超過了對繪畫的興趣。高中畢業之後,選擇了到上海某大學讀了內科專業,之後又到英國埃塞克斯精神分析研究中心讀了碩士和博士。

    之後她逐漸領悟到,死亡不是突然事件,而是從你一出生就開啟了的一個進程。當生的力量更強盛的時候,死亡的力量似乎隱匿不可見。然而它一直都在那裏,不斷壯大,直到有一天,覆蓋住整個生命。

    她並不相信靈魂轉世,天堂地獄,事實上她從原來那個時間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也似乎並沒有經過什麼中轉站。她更願意相信這是兩個不同時空交錯時發生的能量轉換和傳輸事件。

    但是她相信,生存和死亡,有更複雜的機制,遠遠超出了現代人所能理解的範圍。

    她不知道她在前世的軀體,是否還存活着,有沒有一個靈魂在主導那個軀體;又或者,她的肉身早已經毀滅。這不是她能夠掌控或干預的。

    她只能選擇,在這一世,她要如何存在。

    她很適應和師父張榮鯤在一起的工作和生活,也樂意使用他的姓氏和他取的名字。

    張榮鯤和她爺爺的年齡相似,但是長相和性格都南轅北轍。她爺爺更偏向那種溫文爾雅的類型,張榮鯤顯然生猛多了。但是張榮鯤有和她原來的那些家庭成員相似的氣味,就是有着強烈的求知慾和探索精神。

    張榮鯤明顯察覺到了張惟昭的低落。他一看就知道這徒弟是想家了。他知道張惟昭告訴他的那些家世、經歷,禁不起推敲,但他並沒有再去仔細盤問她。張榮鯤已經過了耳順之年了,知道有很多事情,等一等,看一看,自然就有答案,不必急於一時。

    張榮鯤覺得張惟昭是個有來歷的。

    張惟昭有一些想法和做法,簡直是匪夷所思,和這個世道格格不入,但她自己偏偏對此毫無覺察,反而覺得天經地義。張榮鯤自己就是個我行我素,蔑視世間禮法的人,但張惟昭和他還不一樣,他是知道有禮法這回事,但是不屑於遵從;張惟昭卻似乎壓根兒不知道……

    這就是「時時勤拂拭,莫使染塵埃」與「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的差別。

    徒弟比他還拽,這讓自命為超然物外的張榮鯤感覺到有點鬱悶……

    氣味相投,張榮鯤覺得自己收對了徒弟。這個徒弟膽色足,資質好,更難得的是胸襟開闊,善於變通,是個學醫的好材料。

    來歷不明又怎麼樣?是個女娃又怎麼樣?在醫生每天都要面對的生死無常面前,這些都算不得什麼。

    更何況,這個徒弟還有一些超出他預料的好處。

    比如說,廚藝不錯。



第七章 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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