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四娘抱着玉海花痛哭,眼淚婆娑,發亂釵斜。
她淪落為囚犯的時間不長,依稀可辨昔日富貴體態。但玉樹出事後才短短一天工夫,就瘦脫了形,皮膚乾燥蠟黃,兩頰耷拉。家中頂樑柱折斷,報不了仇,還要繼續承受凌辱送走女兒,豈是人過的日子!
她們一家新上島,保留了一些貴重物件與新衣裳,平素穿戴整齊。雖然鳳冠霞帔被抄沒,織金妝花緞也不見蹤影,蜀錦對襟大袖還有好幾套。
這些貴族服飾漂亮,卻不適合勞作,被荊棘枝條一掛就破。何況島上白日炎熱,黑夜寒冷,真不如粗布褙子井田襦裙實用爽利。
玉玲瓏十六七歲年齡,眉心一點鮮紅美人痣,梳着桃心髻,鬢角別一朵鏤空黃金珠花,漂亮臉蛋上橫一道豎一道佈滿污痕。
她呆呆看着母親和姐姐,突然沒頭沒腦道:
「姐姐,你不能去……你一定要等,等夢裏的那個人來……」
聽到這句話,人群微微騷動。幾個青年男子羞愧得把腦袋埋進了胸前衣襟,無地自容。
今天所有人的性命,全繫於玉海花一身。
惡虎寨既然敢造木排,敢殺玉樹,就不忌憚多殺幾個。如果她寧死不嫁,烏代揚言了,殺光島上人。
玉海花表情冷漠,為林四娘拭去眼淚,抱緊了呆若木雞的妹子,道:
「母親,妹妹十六歲了,快些給她挑一個好人家。」
玉玲瓏終於忍不住了,抹眼淚道:
「不要,我不要嫁人,姐姐也不要嫁……」
「傻孩子……」
玉海花把妹妹的腦袋的攏在胸前,苦笑着搖了搖頭。無論是作為新嫁娘,還是才死去親哥哥的妹子,她都不該如此平靜。
但偏偏如此平淡,似乎世界跟她全無關係。身軀在這裏,靈魂並不在這裏。
全身簇新,上穿鴨青色窄袖對襟衫子,下穿淺藍色水繡密褶裙。身段修長婀娜,配上一張素淨潔白的鵝蛋臉,仿佛盈盈綠波上一支亭亭玉立的白蓮花。
然而,面孔像玉雕般木訥古板,無任何表情。
她不能反抗,甚至不能尋死。
可是,她又不甘心。
當潮水一般的人群退後,只剩下一個黑瘦青年沒動,孤零零凸顯出出來。見兩排強盜下坡進了沙灘,突然「啊呀」怪叫,扯掉上衣露出了一身輪廓分明的——排骨,衝上前。
吹吹打打的隊伍被攔住,鑼鼓有氣無力地敲打了幾下,漸漸停歇。
迎親隊伍中,走最前面的是惡虎寨三寨主孟廣,幾步跨到呆呆攔路的青年面前,劈面一拳將對方打翻,破口大罵:
「陳書生,你他娘的想獻殷勤,也不掂量掂量有幾斤幾兩。如果今天不是大喜的日子,老子一刀剁成七八塊餵狗。」
挨了重重一拳後,陳書生鼻血泉涌染紅上半身,爬起來叫嚷:「殺了我吧!」
孟廣懶得理,錯開兩步,偏頭笑呵呵道:
「海花姑娘,趕快上花轎吧,大當家的還在寨子裏等着拜天地呢。」
玉海花不理孟廣,上前掏出手巾,仔細擦淨陳書生臉上的鼻血和沙子,柔聲道:
「書生,今天我就要走了,你再好好看看吧。」
陳書生痴痴望着冰雕似的絕美面龐,突然發出受傷野獸一般的痛苦嗥叫,一溜煙撞向迎親隊伍。
事起倉促,轉眼翻倒三個。
待那隊人馬反應過來,棍棒齊下,立刻將他打倒。
孟廣「錚」一聲把腰刀拔出半截,瞥見玉海花冰冷眼神,不由得一陣心悸,又緩緩插回,命令道:
「把這小子丟到邊上去。」
話音剛落,卻見陳秀才詐屍一般爬起,歪歪斜斜撲來。
哼,這廝分明找死,想讓玉海花記一輩子,老子可不能遂了他心意!
孟廣滴溜溜一旋身,刀鞘重重敲打陳書生後腦。
後者立刻撲倒,被兩人提手拽腿,遠遠抬到了丘陵邊一丟。一路上鮮血滴答,引來三五綠頭蒼蠅鍥而不捨地跟蹤飛舞。
沙灘上眾人見此一幕,連輕微言語都不敢出口了,紛紛低下頭顱,儘量再退後一點。
迎親隊伍繼續前行。
這時,玉海花身後瘋了一般搶出一個女子,雙臂張開阻攔,赫然正是玉玲瓏。
孟廣使了一個眼色,兩名匪徒上前強行拖開。
拉拉扯扯之際,玉玲瓏彎腰抓起地上的碎石激揚。兩人當即哎呀抱頭,一個眼眶被打腫,一個鼻樑被打塌。
楚凡靜靜看着下方,產生了一種荒謬感覺。
這分明是一齣悲劇,卻又像心不在焉的走過場。悲哀氣氛並不濃厚,麻木卻無處不在,連每個人的動作都顯得分外遲鈍……
火葬的紙灰還在飛舞……
人生如戲,自己是旁觀者,還是介入者?
他強烈懷疑下面這些人,都是神經病!
兩名匪徒被打傷,余者怒目而視。
孟廣陰沉臉不說話,不停把刀拔出半截又塞回。舊刀破鞘,在不間斷的摩擦中發出難聽的「錚嚓」之聲。
氣氛驟然緊張,一觸即發。
玉海花輕輕扳住妹子瘦削的肩膀,要把她拖回去。
玉玲瓏抿緊小嘴,手舞足蹈,身子拼命往前掙扎,倔強地不肯挪動。
玉海花痛苦地呻吟一聲,低頭俯妹子耳旁顫抖說道:「你再不讓開,會害死娘,害死姐姐,害死自己,害死島上所有人。」
玉玲瓏終於憋不住了,掩面哇哇大哭,跑回去緊緊抱住林四娘。
林四娘目光呆滯,手掌下意識輕拍她背心,口中喃喃念叨:「……我的好女兒……我的乖女兒……我的可憐女兒……」
見玉玲瓏跑回去,前後兩撥人群均鬆了一口氣。
迎親隊伍上前一段後停下,孟廣一邊舉手示意對面,一邊吩咐手下。
從沙灘眾人里急忙走出四個婦人,端一盆清水,用木盤托帕子、胭脂紙、香粉盒、梳子、銅鏡等物。先幫玉海花淨面,梳理頭髮,抹唇紅,撲香粉,再從匪徒抬出的一口破舊箱子中,取出了嶄新的真紅對襟大袖衫和鳳冠霞帔。
當空理雲鬢,對鏡貼花黃。
不多時,一個宛如九天神女的妙人兒出現在了眾人面前。
美艷無雙,目光冰冷。
婦人們低頭告退,從頭到尾,一直不敢看玉海花的眼睛。
鑼鼓聲重新響起,玉海花慢慢走向花轎。每一次投足,都仿佛億萬年光一般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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