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原秀次抬頭望去,發現是一幢四層小樓,猛一瞧普普通通,不看招牌都認不出是間銀行——九本木投資銀行,除了台階夠高,門兩側趴着石獅子外,毫無出奇之處。
當前時間還早,明顯沒到上班時間,但神樂治綱領着北原秀次就登階而上,直接推門而入,而銀行里竟然有人,人還不少。
神樂治綱向北原秀次笑着解釋道:「我早上起來會先去墓園看一看,然後就直接到這裏來,有時候這些人有事要問,就會等在這裏。」
北原秀次恍然大悟,原來你一大早獨自溜達到這裏還真是日常行為啊,難怪看不到安保人員,怕是沿途都有人在輪值吧?
他馬上開始猶豫是不是該走了,但神樂治綱卻轉頭對那群人說道:「現在我有重要客人,有事回頭再說。」
那些人很驚訝,目光落到了北原秀次身上,但沒有人有異議——不是什麼急務,若是緊急就直接聯繫神樂治綱的秘書了,現在手上多半是些未來預期規劃,到這裏來就是想提前溝通一下,讓神樂治綱點個頭,免得干到一半給叫停了白費力氣。
北原秀次也有點驚訝了,他不覺得自己有多重要。
他現在厚着臉皮敢自誇一聲確實有潛力,但潛力畢竟不是實力,他現在的實力估計頂不上神樂治綱的百分之一,有什麼值得重視的?
他趕緊說道:「神樂先生,您要是有事只管去忙就好,不必客氣。」
神樂治綱向他一笑,意味深長道:「這不是客氣,北原君,你確實很重要。」
北原秀次怔了一怔,但神樂治綱也沒再解釋,領着他就去了大廳一角,那裏有一座落地鍾,外形古樸,保養極好。
周圍的人原本都要散去了,看到神樂治綱把北原秀次領到了落地鍾前,大多數人步子一緩,吃驚之色掩飾不住了,更是有幾個面色猛然嚴肅起來,似乎聯想到了什麼,開始細心打量北原秀次的背影,似乎準備把他刻到心裏。
北原秀次則盯着落地鍾發呆,不太明白神樂治綱領他來看這東西是什麼意思,而片刻後眼中出現了一個標籤:【普通的機械落地鍾】。
這東西完全沒什麼稀奇的,普通商場大概售價在十萬円左右,不太可能放在神樂治綱這種人的眼裏——這種東西就是裝飾品,美化環境的作用大過看時間。
或許是風水鍾?
北原秀次不敢肯定,而神樂治綱撫摸着這落地鐘的木製外殼,笑問道:「這鐘是我造的,感覺怎麼樣?」
嗯?你還有這業餘愛好?北原秀次更是吃驚了,細看了看這鐘還是很普通,但笑着答道:「看起來還不錯。」
神樂治綱微笑道:「我當過五年鐘錶學徒,然後開了屬於自己的第一家工廠,規模很小,只有七個僱工,但八個月就倒閉了……這是當時生產的第一座落地鍾,看,這編號在這裏,當時我還幻想過等生產到十萬台要好好舉辦一個慶祝典禮,到時展出這座鐘,結果這是工廠倒閉後留下的唯一紀念品。」
原來是紀念品啊,北原秀次笑問道:「當時是發生了什麼特別的事嗎?」
「你在問為什麼倒閉嗎?」神樂治綱看了他一眼,笑道:「很平常的事,我有野心,但也僅就是有野心了,沒思考好就直接去做了,對任何困難都沒有預料到,也沒給自己留下退路,最後失敗也是理所當然的。」
北原秀次點了點頭,他記起來了,昨天陽子提過,好像神樂治綱出師不利,第一次嘗試經營就跪了,還寫了條幅掛在靜室之中做為日常反省之用,而在擁有的第一間銀行里擺上了這鐘,想來性質差不多,提醒自己別再重蹈覆轍。
神樂治綱又撫摸了幾下落地鍾,帶着北原秀次走向了樓梯,似乎是打算讓北原秀次參觀一下他曾經奮鬥過的地方,嘴上笑道:「咱們繼續剛才的話題……北原君,你對那段歷史也有了解了,換了你,你當時會怎麼做?」
北原秀次一時沒敢答,這問題不是在問怎麼賺到錢,只要知道那個時機,就是豬都能賺到錢。別的不提,當時引發的股災在前,當天就斷崖式下跌了40%,這配上合理的槓桿,瞬間就是暴利,其它情況也類似,可以動手的地方很多,像是匯率、期市、債市都一個性質。
怎麼利用不難,難在怎麼提前知道……
他斟酌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答道:
「我對經濟形勢現在還了解不深,但最近我在東聯聽到一句話,我認為很有道理——市場價格表現就是共同認知的結果。」
「就像很久以前的鬱金香球交易一樣,一顆鬱金香球可以值幾十幢房屋,那就是公眾對鬱金香球成本的認知越來越少,而對鬱金香球需求的樂觀預期佔比越來越大,最後形成了現在看起來極端離譜的價格。」
「91年形成的房地產泡沫,大概和這情況類似。最初不是所有人都相信買房有錢賺的,但很快事實證明買房確實有錢賺,隨後得出結論,房價高有高的道理,只要這成為了主流認知的結果,那麼房價上升就不可避免,這種認知佔比越重,上漲速度越快,但在當時的情況下,怎麼判斷哪裏是頂點,什麼時候會崩潰,這就……需要大量信息才能判斷了。」
他拿不準了,神樂治綱接上了話頭,笑道:「能有這認識就算不錯了,你確實在東聯學到了很多東西。」
北原秀次馬上虛心請教道:「神樂先生當時是怎麼做出判斷的?」不用問也知道,神樂治綱肯定從那次大災難中搞到了大量好處,但這種事人家不一定肯教他——搞不好就是一層窗戶紙,但點不破,一輩子都不會明白,價值千金。
而神樂治綱毫無藏私之意,笑道:「說穿了不稀奇,我失敗過一次,給了我深刻教訓,足足頹廢了半年時間,日夜反省,終於發現了問題在哪裏……我缺乏接受信息的渠道,那導致了我無法看穿未來迷霧。」
「那您是怎麼改善這種情況的?」北原秀次沒想到又繞回到鐘錶廠失敗上了,但他很有耐心,繼續詢問。
神樂治綱坦然一笑:「我找了個好老婆!」
北原秀次步子一停,有些無語的望向神樂治綱,而神樂治綱微笑道:「不要相信什麼草根階層白手起家的神話,那太難太難了,良好的教育,耳濡目染的身教,積累下的人脈,珍貴信息的獲取通道,這都是草根階層所完全欠缺的重要環節……比如當前日本首富柳井家,從他祖父那一代就開始製衣了,然後到他這一代才有了優y庫,完成了階層跨躍,我只是走了和他相似的道路。」
「您說的那位妻子,就是陽子的……」
「沒錯,是陽子的奶奶。」神樂治綱笑道:「她是這輩子對我幫助最大的人,我這輩子只有她一個女人。」
這……北原秀次來日本留學見過兩個厲害人物,也都給過他指點,一個是草莽出身轉職文士兼廚子兼酒鬼的福澤直隆,一個就是這位白起手家超級有錢的神樂治綱了,而這兩位都是專情之人,自己現在卻有兩位女朋友,只要沒什麼大變化,將來就會有兩位妻子……
他已經不可能和專情沾邊了,面對專情之人,心理自然落入下風,頓時忍不住極為心虛,很是臉紅。
神樂治綱沒有發現他的異樣,又笑道:「她是東京人,家裏親戚眾多,多半都是開工廠的,另一小半是官僚。我通過她開始擴展人脈,重新開始了工廠經營,從小加工廠做起,成功搭上了經濟振興之車,等到了85年左右,我已經薄有身家,甚至在東京有了幾塊好地皮。」
「然後呢?」
「然後我面臨了一個選擇,是繼續從事製造業還是完全投入到房地產行業中……當時製造業的利潤根本無法和房地產行業相比較,但我要全力投入房地產行業時,卻突然想起了我第一次失敗的原因……我問我自己,我對信息了解的足夠全面了嗎?我對失敗的風險有過考慮嗎?我有退路嗎?」
「那後來……」
「後來我耐下心來,沒有像第一次失敗那樣為了想賺錢就急於去做,而是通過各種渠道收集信息,而剛好86年初有一次日本全國範圍內的貨幣緊張,我留意到了大量工廠資金周轉不靈的消息,更加重視了,又重新進行了二次調查,花了一大筆錢,再想了很久才下定了決心,開始脫離房地產行業。」
北原秀次明白了,笑道:「隨後您避過了那次大災難,順便還利用了它。」
神樂治綱笑道:「沒錯,差不多就是這樣子,我運氣比較好。」
北原秀次微笑着點了點頭,但根本不信——真信只是運氣好就是傻子了!命運從來都是失敗者的藉口,運氣好從來都是強者智者的謙詞!
神樂治綱說得輕描淡寫,但用屁股想也知道,他當時內心不知道有多糾結,不知道有多少次自己躲起來拷問內心,不知道多少次看着收集起來的信息熬幹了燈油做判斷,更不知道他是怎麼下了那種決心——那邊是利潤日漸微薄的製造業,這邊是天天漲的房子地皮,要怎麼樣的決心才會慢慢退出能賺大錢的項目,重新聚擾資金,維持工廠的同時等待着發起致命一擊。
想想那種精神煎熬和壓力,北原秀次甚至能看到神樂治綱自己坐在靜室中,在決定要提前佈局時那對懾人鷹眼。
敢和所有人的想法逆着來,這本事就是勇氣,事實更證明了他的智慧——他確實看透了未來的迷霧,這很厲害。
神樂治綱領着北原秀次繼續轉悠着,又繼續說道:「在經濟崩潰後,我便成立了這家銀行用來消化資金。」
「都是那方面?」
「收購破產工廠,失去資金來源的研究所,也順便在低位購買了大量地皮、房產和股票,最混亂的那段時間,所有人都瘋了,只顧減少損失,任何東西只要你肯付錢就肯賣。那時購買的一切,到現在增值了有差不多幾十倍了,畢竟東京還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大城市。」神樂治綱把北原秀次領到了會長室,給他看了一眼地圖——這小投資銀行裏面埋有大量資產,相當於神樂家的儲備庫,而地圖上屬於神樂家的地皮、工廠密密麻麻,甚至在黃金地段有整條街都是屬於神樂家的。
這是一筆巨大的財富,神樂治綱前半生通過製造業完成了原始積累,利用經濟崩盤賺取了大量金錢,隨後又利用當時的混亂情況開始滾雪球,十多年滾着滾着就有點停不下來的感覺了。
果然是好傳奇的一生……只是為什麼要讓自己這麼詳細了解他的發家史和資產?雖然肯定不是全部資產,但兩次見面就透了一部分家底,這也太信任了吧?
但他沒問,只是認真聽認真看,而神樂治綱給他簡單講解了一會兒,又帶着他往下走,笑道:「別人都說我是銀行家,但我成立銀行的目的僅僅就是為了把涉及多個行業的工廠商社緊密聯繫在一起,互相之間資金交流方便。」
他說完了後又有些自嘲,「我也沒想到投資銀行能發展到這規模,最後入主了帝銀。只能說是時代的恩賜。」
北原秀次瞭然的點了點頭,這其實是一家龐大財團的雛形,製造出售一體化,而銀行做為核心來協調,沒想到神樂治綱都七十多歲了,野心還沒有完全滿足。
一個從鄉村到東京的鐘表學徒,在東京建立了一個商業王國,下一步就是開始向全日本伸出觸角了吧?神樂治綱資產得到質的飛躍也不過十幾年的時間,這是剛剛消化完?
神樂治綱看着北原秀次在那裏點頭,笑問道:「你知道我下一步要做什麼?」
「知道,這很了不起。」北原秀次實話實說,日本大型財團都是數百年的積累,歷史長的能追溯到幕府時期,而神樂治綱憑一人之力,自己準備硬生生造一個,這確實很厲害。
神樂治綱滿意點頭:「我也覺得很了不起,我這輩子沒白活,但我時間不多了……」
北原秀次訝然向他望去,而他馬上笑道:「別誤會,北原君,我一時不會死,只是我精力越來越不夠了。」
北原秀次覺得也差不多,就算再有錢身體也會衰老,這誰都避免不了,但他還是虛言安慰道:「不會的,您精神頭還好着呢!」
神樂治綱沒在意他的話,無奈說道:「經營其實很簡單,就是看透未來的迷霧,就像下棋一樣,誰看得更遠,誰就會贏,要想贏所有人,就要比所有人看得都遠,但我面對的信息越來越多,用來思考的精力卻越來越少……我聽說昨晚你和陽子下了挺長時間的棋,你覺得她下的如何?」
北原秀次沒想到他哀嘆到一半改了話題,沉吟了一下才笑道:「她還小。」陽子就是個臭棋蔞子,但小女生沒幾個喜歡下棋的,也能理解。
神樂治綱哈哈一笑:「是我讓人教了她下棋,不過她沒興趣,將來怕對經營也沒興趣,你對這方面有興趣嗎?」
北原秀次誠實答道:「有,我大概過幾年會嘗試一下。」他將來不管往哪個方向發展都離不開錢,準備到了大學就開干!
「這很好!」神樂治綱馬上贊同道:「小打小鬧不提了,如果你有志向做大,那你覺得該怎麼看透未來迷霧?」
「儘量多得到信息,細細分析,反覆思考,就是信息獲取方面……」北原秀次認為是這樣的,大部分人智力都差不多,判斷從來不難,難在怎麼弄到全面的信息上。
「看來你明白了,這很好。草根階層想白手起家但總是做不大,多半都卡在信息渠道這裏了,很難清晰判斷局勢,你對此有什麼想法嗎?」神樂治綱又回到了落地鍾前面,打開了錶盤,從口袋裏套出了一柄大鑰匙,「這也是很多當前富豪都是二代子三代子的原因,上一代積累,下一代利用。」
北原秀次想了想說道:「我現在只能說我以後會注意這方面,具體怎麼做還沒想好。」
他完全沒積累,原主父母指望不上,將來要娶的兩位妻子在這方面也提供不了多少幫助,而萬事萬物都有內在規律,有足夠的信息就能夠總結出這種規律,至少可以判斷大勢所趨,有了心理準備,遇到順應大勢的機會就可以利用,從而一步先,步步先。
神樂治綱笑了笑,沒再說話,而是將大鑰匙插進錶盤內,開始給落地鐘上弦。這落地鐘好像需要上三次弦,弦口就在3點、6點和9點那兒,他費力的擰完了第一個,又去擰第二個,但擰到一半似乎有點累了。
北原秀次感覺很有儀式感,沒敢開口說幫着擰一擰,懷疑這座鐘只能由神樂治綱上弦,但神樂治綱卻慢慢停了下來,將大鑰匙遞到了他眼前,意味深長地問道:「北原君,我已經沒什麼力氣了,你以後想幫我替這鐘上弦嗎?」
北原秀次訝然,一時沒敢去接這大鑰匙,只是問道:「這合適嗎?」
「沒什麼不合適的,你品性過關,有才能,足夠聰明,年輕,最重要的是……陽子選擇了你。」神樂治綱手很穩,就把大鑰匙放在手心等北原秀次來拿,「你想重新把我的路走一遍當然可以,但未必有我這種好運,那不如替我把路走下去。我有完善的人脈,足夠多的信息獲取渠道,你可以節省大量時間,在我的基礎上開創未來……感覺怎麼樣?」
北原秀次看看鑰匙,再看看神樂治綱,有點搞不清什麼情況了……這聽起來,像是準備讓自己當神樂家的二代目,替他把神樂家變成一個大型財團,而這把鑰匙,則代表了……代表了可以控制千億甚至萬億資金的資格?
這種資格,只要一伸手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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