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赫與羅成並排坐在重型機甲的艙蓋上,兩人都打着赤膊,汗流浹背氣喘吁吁,渾身沾滿黑色機油,像是兩個年輕的汽修工。
兩人足足忙了一個多小時,重型攻堅機甲的電子系統和伺服系統複雜而精密,兩人必須一條一條線路地檢查,上千個接口,一個都不能出錯。羅成不懂這些東西,他只能跟着雷赫的指示來工作。雷赫難得有個幫手,立即把羅成當成廉價勞動力往死里使喚,又當牛又當馬。
雷赫總裝成一副忙得抽不開身的樣子,一手握着扳手一手拎着萬用表,嘴裏還咬着膠帶,從機艙中鑽出來對着羅成呼來喝去,後者不明所以,只好老老實實地又搬這個又搬那個,幾十公斤沉的大軸承扛在肩上,爬到兩層樓高的機甲上,雙肩都壓得青紫。
平時雷赫單獨完成這些工作時,至少要花上兩個小時,多了一個幫手,他們把時間縮短了一大半。
羅成第一次知道原來檢修重型攻堅機甲是一件這麼重的工作,不比駕駛機甲輕鬆多少,雷赫又要駕駛又要維護,從駕駛員到地勤一個人全包了,還能處理得井井有條不出錯誤。
羅成很難想像這樣的工作雷赫每天都要重複一遍,難怪平時不見這人的影子,他大多數時間恐怕都耗在了倉庫里,整日與機械和工具為伴。
他忽然有幾分理解為什麼雷赫好喝酒……這個人活得太疲憊太沉重,像他這樣的人,如果不抓住機會麻醉自己,恐怕會直接累倒在機甲上吧?
從某個方面上來看,雷赫與羅成是兩種完全相反的人,羅成是中國狙擊手,生活嚴謹而規律,為人嚴肅而沉悶,擁有亞洲人特有的細心和謹慎,連吃飯和睡覺的時間都准得一分不差。但雷赫是個年輕的俄羅斯機師,作為一個斯拉夫人,他的生活除了喝酒,就是待在倉庫里與冰冷的重型機械為伴,所以他的生活恣意而狂放。
「今天多少號了?」雷赫靠在艙蓋上,仰頭喝了一大口水。
「今天二月十二號。」羅成回答,「你已經連今天是什麼日子都記不清了麼?」
「也就是你這樣的人才記得清楚。」雷赫笑着搖頭,「這個世道里,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有什麼意義?」
「當然有意義。」羅成回答,「記錄時間,是人類之所以為人的特徵之一,我們的文明和歷史本就是以時間為線索記錄的,記住今天是什麼日子,能防止我們陷入瘋狂。」
「今天是十二號,那麼明天是十三號,後天是十四號。」雷赫喃喃,「十四號是情人節吧?」
羅成點點頭。
雷赫嗤笑了一下,「安全區里還有情人節麼?」
羅成思索片刻,「或許有。」
雷赫捅了捅羅成的腰,笑得有點促狹,「哎,零距,學院裏有姑娘看上你麼?或者說你有沒有看上哪個姑娘?」
羅成扭頭看了他一眼,按照以往的情況,向來以不苟言笑和嚴肅著稱的零距對這種問題的態度都是不予理會,如果他心情好,或許還會賞你一腳。
但今天羅成沒有一腳把雷赫踹下去,他坐在機甲上,沉默了幾秒鐘。
「我沒有想過這些問題。」
「我覺得安全區里應該有不少姑娘挺中意你。」雷赫說,「不抽煙不喝酒,而且還很厲害,看上去靠得住,在這個末日世界裏,如果要找男人,難道還有比你更合適的麼?」
說起來羅成的女人緣幾乎為零,他很少和異性有接觸,上一個和他聊過天的女孩,還是那個慘死在紅眼爪下的歐洲女孩,現在回想起來,那個姑娘應該蠻喜歡羅成,她會主動與羅成搭話,但可惜這個女孩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被入侵的紅眼拖走了。
安全區中剩下的異性,與羅成之間的關係不過相見點頭致意。
「我不是什麼很合適的人。」羅成搖搖頭,「我從小到大都是一個人過,已經習慣了一個人。」
安全區中的絕大多數人都是孤家寡人,比如陸巡比如檸檬,在安全區中沒有其他親人,只能和戰友們互相依存,像雷赫與貝兒這樣有血緣關係的兄妹非常罕見。之前的學院中只有兩對兄妹,一對是雷赫和貝兒,另一對是趙高與趙沐。
現在只剩下一對了。
在這個年代,能有親人在世,實在是一種不可想像的奢望。
「一直都是一個人麼?」雷赫問。
羅成沉默片刻,「很小的時候,我有過一個姐姐。」
「有過?」
「後來她死了。」羅成接着說,「她自殺了,從樓上跳了下來。」
雷赫吃了一驚。
「她比我大兩歲,是親姐姐,所以非常照顧我,我的名字也是她取的……小時候我身體瘦弱,又不太說話,所以經常遭人欺負,這個時候姐姐就會站出來,幫我趕走那些人。」羅成輕聲說,「她是女孩,但是很厲害,其他人都打不過她……她跟我說,羅成你要快點長大,小時候她保護我,長大後我保護她。」
雷赫不說話。
「但是她沒能等到這一天……我還沒來得及長大,她就死了。」羅成喝了口水,「在大人們的實驗中,她不堪折磨,精神失常,徹底發瘋了,發瘋的時候她誰都不認識,見人就咬,瘋狂地砸東西,撞門撞牆壁……那些大人就把她綁起來丟進禁閉室里,每天注射大量鎮靜劑,不允許她出來。」
「有時候我偷偷地溜出來去找她,我在禁閉室的門外跟她說話,姐姐一聽到我的聲音就很高興,跟我說話的時候她的精神是正常的。」羅成說,「每天晚上我偷溜出去找她,凌晨三點之前再回到自己的房間,那個時候……我覺得姐姐會一直在那個房間裏,我每天都能去找她,等什麼時候我長大了,就能放她出來。」
羅成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壓抑着揪心的痛苦。
「後來……某一天中午,我們在院子裏放風,忽然聽說有人從樓上掉下來死了……我跟着其他人跑過去圍觀,擠進人群,看到姐姐仰面朝天地躺在草地上,她睜着眼睛無神地望着天,張着嘴,血從她的身體下面漫出來。」羅成說,「她身上穿着白裙子,裙子被血浸透了。」
羅成的聲音在顫抖,他從未跟什麼人說起過這件事,這是他內心中最深的夢魘,曾經讓他在深夜中一次又一次驚醒,姐姐四肢折斷的幼小身體在他眼前揮之不去。
雷赫從來不知道羅成曾經有個瘋子姐姐。
「大人們衝上來把我們趕走,把姐姐的屍體裝進袋子裏拖走了。」羅成說,「後來我才聽大人們說,是因為有一個護士忘了鎖住禁閉室的門,才讓那個瘋女孩逃了出來,她趁着所有人都在吃午飯的時候爬上樓頂……從上面跳了下來。」
羅成的聲音消失了,他愣愣地坐在機甲上,雙眼茫然,像是剛剛從一場噩夢中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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