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骨 第九十二章 送棋人

    天都長夜。

    風雨呼嘯。

    料峭春寒仍殺人,一襲薄衣撐青傘。長夜的都城內,街道里四下無人,大雨鑿打在屋檐的磚瓦,順延成細狹的瀑布,飛濺出一條條掛角泉流,落在車輦上,水窪里倒映出一道由遠至近的身影,那位撐着青傘的「異鄉人」獨自走在大雨里。

    四下無人作伴。

    很是孤獨。

    青傘微微傾斜,傘邊流淌的雨水去勢與屋檐一般,水簾如華蓋,將他籠罩在內。

    這場大雨來的猛烈,勢頭勁猛,但撐傘人的衣衫卻一片乾燥,未沾染一滴雨水,不僅如此,就連腳底的靴子,也未染泥濘,如果有修行者仔細去看,會發現這位青衣撐傘人的面容,手指,肌膚所在的寸縷之處,有一層淺淡的氣流籠罩,這股氣流像是星輝,也像是月華。

    一股來路奇異的「力量」。

    傘下是一張清秀的臉。

    準確的說,是半張清秀的臉,雙眼被一條寬大白色紗布蒙住,只露出下頜,單看外貌,像是生了女相的陰柔男人,或者一個略有陽剛之氣的女人,只不過衣襟雖然開敞,但喉嚨並未裸露在外,「喉結」所在的部位被同樣一條白色紗巾拴住。

    撐傘人的髮絲極長,束在腦後一個高高的髮髻,額前兩抹龍鬚,隨風飄搖。

    他或者她,背後背着一個細狹劍匣,腰囊里懸掛着兩包黑白色的竹囊,貼着兩張青燦符籙,上面以鮮血雕刻的符籙印決已經乾枯,被歲月風化,而且竹囊的蓋子隨着前進的步伐一顛一顛,開闔縫隙便有細微的青芒掠出,鑽入四周的黑夜雨水裏,如小蛇入洞……這世上的修行者,有目盲的,但沒有心盲的,哪怕紗布遮目,只要心如明鏡,總有「看清」世界的辦法。

    天都皇城黑夜大雨的屋脊之上,蹲伏着悄無聲息的影子。

    這裏是大隋國都。

    天子居住之地。

    天氣再是惡劣,三司的修行者,大人物,也絕不會放鬆警惕……居心叵測的入城者,就算是想偷竊尋常人家的財物都做不到,更何況此人如此堂而皇之的前行。

    逆着風雨。

    方向……正是皇宮。

    情報司和執法司的修行者,在風雨之中蟄淺,默默注視着這位青衣撐傘人,他們注意到了「同行」的存在,在大雨之中頗有些安心的意味,這個青衣修行者的境界難以勘測,恐怕要通知持令使者來處理……眼下只能跟着,分出去的小隊已經提交了申請,這撥跟隨的甲士默然不語,只需要保持跟進速度不被發現即可。

    那位青衣撐傘的傢伙,不知是男是女,進城的方式也極其獨特。

    最先發現的那位甲士,以「通天珠」手段倒映畫面,只看到那位撐傘人緩步來到天都城牆之外,伸出一隻手,掌心觸碰石壁,整個人便融入院牆之中,緊接着邁步而出,便跨越了這座城牆……如此手段讓人頭皮發麻,天都皇城的院牆之中,糅合着無數符籙,是蓮花閣的心血之作。

    袁淳老先生親手打造的陣法……竟然被人無視了?

    單憑這一點,就足以讓他們重視,此人絕不可放過。

    執法司的一位黑鱗甲士,抬起一隻手,彎曲小指和無名指,以大拇指按壓,豎起中指和食指,這是在三司之中,通用的手勢

    ,透過大雨能夠清楚看清他的意思……情報司的同僚思索片刻,點了點頭,默默以手掌按住了腰間的長刀,隨時準備出鞘。

    這位撐傘者行路過半,已經接近皇宮……以他穿過城牆的手段,多半會再次施展,直接進入宮內。

    不可再容他推進。

    就要動手。

    風雨之中,傳來了異樣的聲響。

    在屋脊上彎腰躬身的幾人,皺起眉頭,按住性子,沒有急着動手。

    大雨之中,街道遠方,傳來了吱呀吱呀的木輦轉動聲音。

    一輛漆黑的馬車,從遠方的黑暗中駛來,那位青衣的撐傘人微微側首,聽聞了聲音,於是止住腳步,站在原地。

    馬車華蓋上的黑蓬,濺起細膩的雨水,有人從車廂內伸出一隻手,划過天地間的雨簾。

    做了一個手勢。

    蹲在屋脊上的,兩大司屬的修行者,瞳孔收縮。

    拇指按壓食指中指指腹,像是彈指之前的蓄力動作。

    或者一個暗藏深意的「七」……

    他們很清楚這個手勢的含義。

    撤退。

    或者說,是一種上級對下級的,不容拒絕的驅散命令。

    離開。

    離開此地。

    馬車內坐着的,是一位三司之中地位極高的「大人物」。

    ……

    ……

    那個手勢的主人是一個男人。

    而且絕不是一個養尊處優的男人。

    露出車廂外的半截紅袖,浸染着凜冽的寒意。

    還有殺意。

    行進在屋脊上,看似極其隱蔽,但早已經暴露的三司甲士,此刻神情有些惘然,他們看到那截紅袖的時候,就想到了一個不願接觸的「人物」……緊接着馬車停下,從車廂上先是下來了一位「文弱」書生,單手撐開黑傘,另外一隻手摟着懷中的便簽書簿。

    這是閻王身邊捧生死簿的。


    車上下來的是那位活閻王。

    公孫越的官靴重重踩在泥濘雨水之上,他做了那個手勢之後,看到屋脊上的兩撥人馬還不曾離開,便微笑開口道:「關於『送棋人入都』的詔令,今夜應當便遞到天都各部了,三司六部還未傳開,所以這些甲士尚不知情……先生無須見怪,以後出入天都,若再有人不識趣跟着,直接打殺了,也不會有事。」

    青衣撐傘人輕輕嗯了一聲。

    他的嗓音聽起來也分不清男女,極其空靈,入耳便化,這種聲音一般人是記不住的。

    很有特點,但很難記。

    屋脊上的兩撥人馬卻是聽的心驚膽戰,一陣發寒。

    公孫越與三司的矛盾分化愈來愈烈,天都風雨沸沸揚揚,都說太子暗中栽培廟堂心腹,有新開「第四司」之趨念,而指派的新任大司首,便是這條無恥老狗,這幾年公孫越為太子掏心掏肺,贏得無數聖眷,在這座都城之中的地位愈發穩固。

    執法司,情報司的大司首,歷經「天都政變」,雖留得性命,但地位卻是一跌再跌。

    太子不予重用,也在情理之中,如此一來,公孫越的上位,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只不過第四司的風聲一直未能得到證實,公孫越的明面身份也只是一位廟堂得勢的執法司少

    司首,從未直接或間接的承認了「監察司」的存在。

    顧謙更是滴水不漏。

    公孫越這幾年來,時常會處理三司內部「棘手」的案子,有官場背景的「大人物」,許多犯了律法,也都是由他處決,只不過這些「大人物」的落馬,卻並非是太子所為,刻意鬥爭,而是東風事發,所以第四司的存在始終懸而未決。

    重建一司,相當不易。

    許多老人認為,太子謀劃三年,尚不足夠……恐怕,還需要一個三年,才能夠建立起雛胚。

    如此,公孫越之流,不足為慮,行得正坐得直,便不用擔心律法追究。

    但是今夜。

    這些老人恐怕會有一個巨大的態度的轉變。

    起源就是這位「青衣撐傘人」……從公孫越的登場,急詔送入三司六部,便可以推斷出,此事是太子相當看重的事情。

    事有輕重緩急。

    先出公孫,再告知三司……在太子的心中,三司的地位和權重已經下降的厲害。

    他開始逐漸抽離出來,至於這位「撐傘者」的身份,太子更不會詳細告知三司,簡簡單單讓人捉摸不透的「送棋人」,便足夠三司的大人物猜上許久。

    顧謙站在公孫越的身旁,昏昏欲睡,但心裏卻是一片清醒。

    他看得比大部分人都明白。

    太子這是閒的無趣了。

    以天下為棋盤,無人做對手。

    太子在自在湖約見過寧奕,那場約見之後,太子便時而靜思,時而發呆,很少再出詔令,或者行動……這是棋局陷入停滯的意思。

    顧謙是個玲瓏心思的人。

    在寧奕回都之前,恐怕棋局都不會變了。

    太子是棋手。

    太無聊。

    不如在都城內自娛自樂的下一局棋。

    把三司擺在對面。

    「提點」一下……讓他們猜猜,自己的想法。

    這就是那張急詔的緣故,本可以早早就讓三司知曉「撐傘者」的到來,但刻意拖延至此。

    這也是急詔之中只提了「送棋人」三字的意思。

    讓三司去猜。

    什麼是「送棋人」?

    顧謙打了個哈欠,半夜三更爬起來,要陪公孫演這一齣戲,其實他是不樂意的。

    倒是不在乎外面人看他如見鬼的眼神。

    就是困得慌。

    想補覺。

    他眯着睡眼,打量着眼前撐着青傘的傢伙,髮絲垂落,未染塵埃,一身乾淨的青色薄衫,胸膛臀部並不挺翹,看起來難辨男女……

    屋脊上傳來迅疾的踏雨而來的聲音。

    傳遞密令的甲士帶來了高層的訓令。

    然後是更加迅疾的撤離聲音,屋檐瓦片一片片被踩得翻飛……顧謙意味深長的笑了笑,今夜註定是個無眠夜,那些大人物估計想破腦袋也猜不出「送棋人」的含義。

    其實不難猜。

    太子無聊了。

    於是遣人來送棋。

    這姑娘就是送棋人。

    ……

    ……

    (汗……修修改改,寫到滿意,不知不覺已是一點多了,下次一定早點發)



第九十二章 送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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