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火。
借火。
借了一場白日煙火。
火災在事前絕對沒有想到……這場「借火」,竟然會變成這個結局。
他有許多想不明白的點。
比如。
為什麼宋雀可以在這個時候趕到鳴沙山。
再比如。
自己腦海里的這個「東西」,是什麼時候被安下的?
為什麼從未察覺,直到此刻,毫無預兆的突然發作,劇烈爆發。
自從修行鬼道,便覺得自己不再畏懼任何痛苦的「火災」,現在認識到了自己最大的錯誤……他的神海里像是被人伸入了一隻手。
那隻手緩慢的攪動。
自己所有的思緒,所有的意志力,在那隻手的攪動之下,盡數崩潰。
一道輕柔的,同時飽含威嚴的聲音,在神海里響起。
「跪下!」
火災雙膝彎曲,身體不受控制的,「砰」的一聲跪倒在地。
這並非是對方強迫的。
而是身體下意識里做出的反應。
堂堂魔君,在這種痛苦之下,連尊嚴都顧不上了……他嘶吼着,以額首不斷撞擊着地面,試圖減輕神海之中的痛苦。
「先生!」
「先生!」
陰柔魔君的面頰上滑落兩行血淚,他的聲音撕心裂肺,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脊背鼓盪,破開一個血包,一道「畸形」的身軀,擠破火魔君的衣衫,緩緩搖晃着,甩動雙臂,從這位年輕魔君的體內「鑽出」,「他」並不急着拔出雙腳,只鑽出上半身,於是這一副景象便顯得極其妖異……火災跪伏在地,完全淪為「坐騎」,兩人連接在一起,倒映在黑焰火光里的側影,像是遠古神話里記載的一種名為「人馬」的生物。
第三道雷劫劈砍落下。
那座「攔截因果」的大佛,已經被宋雀先前的那一指所點碎。
這世上的「因果業力」,對鬼修逆天而為的「天道殺念」,都隨着這第三道雷劫一同降落,站在峭壁上的佛門客卿神情木然,注視着這一幕。
鑽出火災脊背的那道瘦削身影,像是剛剛「睡醒」,緩緩挺起脊背,長發披散,身子骨瘦削到了極點,連男女都看不清……「他」直視着雷霆,下一刻便被墜砸而下的光芒所擊中。
宋雀發出了輕笑的聲音。
大客卿饒有興趣看着雷光破散,露出的那完好無損的「身軀」。
「有點意思。」
宋雀給出了一個相當高的評價,「韓約,你要以鬼修之身見光明,我以為只是說說玩的,沒想到是真的。」
那道渾身彈跳着電弧,替「火災」攔下第三道雷劫的身影,淡淡笑了笑,聲音亦是雌雄難辨,「大客卿說笑了……我來替琉璃山賠罪。」
宋雀沒有拐彎抹角,「借火的事情,我可以忍,靈山忍不了。」
韓約微笑道:「借火的事情,是誰做的,誰自然要付出代價。」
這句話,讓他身下的「火災」,身軀劇烈顫抖起來。
火魔君跪伏在地,發現自己在第三道雷劫的降落之下並沒有承受痛苦,立即明白是韓約先生替自己擋了災劫,心
中的感激還沒有浮現,便聽到了這句如遭雷擊的話語。
他抬起頭來,滿面血淚,「先生……我是來替您殺寧奕的!」
「哦……是嗎?」
韓約語氣並不着急的開口回應,他鑽出火災身軀之後,這具「肉胎」上的血水緩慢滑落,露出了一具完整的,白皙到有些病態,如蓮花般的瘦削身子,此刻他伸出一條手臂,撣了撣肩頭的碎發,慢條斯理的陰柔問道:「那麼……寧奕死了麼?」
說話之間,他已經不再向身下投去目光,而是平靜的,望向自己不遠處。
並肩而立的一男一女。
裴靈素如臨大敵。
寧奕則是讀出了韓約眼神之中的「微笑意味」。
好久不見。
的確是好久不見。
他皺起眉頭,回想與韓約先前數次相遇的場景,每一次對方都會換一副皮囊,而讓他覺得「心悸」的,是那股平靜淡然,完全與鬼修不符合的氣質。
韓約從不急躁,從不動怒,從來都是「勝券在握」的姿態。
如今面對靈山的涅槃,還有頭頂的雷劫,也是如此。
宋雀的頭頂,黑雲壓城城欲摧,願力匯聚的古門雖然被一指戳碎了,但是「火災」破境的劫力,卻不曾散開,因果密佈,劫力兇狠,這天道雷劫只會越來越凶。
韓約替火災攔劫,是為了與自己說話?
宋雀很想知道,這位在東境號稱涅槃之下第一人的琉璃山主,到底有何等能耐。
他背負雙手,任憑那串佛珠在胸前翻滾,「借火之外,殺人的事,靈山能忍,我不能忍。」
韓約神情惋惜,伸出一隻手,握拳,行了東境的大禮,極其誠懇的道歉,「在下正是為此事來賠罪……事先並不知曉,此事會波及宋家公子。」
寧奕冷笑一聲。
好一個態度誠懇。
好一個事先不知。
這也與自己事前猜的沒有區別,一旦「借火」失敗,韓約便會把這件事情推的乾乾淨淨,一切都與琉璃山無關,火災借火屠戮小雷音寺,自然不會留一個活口。
雖然只是為了殺死寧奕。
但其他的人,在場的,一個也別想活。
寧奕看得明白,宋雀看得更明白。
這位大客卿看到不止是這場浴佛法會,還有更遠的東西……他遠道從萬里之外趕來,自然不會只是為了得到一個「象徵性」的無關痛癢的道歉。
他面無表情,不予回應。
韓約輕柔笑道:「更何況……宋公子此刻平安無事,大客卿何必咄咄逼人。」
宋雀搖了搖頭,從背後抽出一隻手,緩緩抬起一根手指,道:「我要你以本命精血起誓,回答我一個問題。」
韓約絲毫沒有猶豫,道:「我可以回答大客卿一個問題,但絕不可能起誓。」
宋雀冷笑道:「那我便直接打死你琉璃山下的本尊。」
「我若是害怕此事發生……又怎會來至此地?」韓約笑了笑,仍然保持着禮儀,道:「還是那句話,大客卿得饒人處且饒人,就不要欺人太甚,在下對『借火』之事,知道的的確不多,若宋先生有問,我必誠懇回答,是真是假,推
演一二便可得知。」
宋雀沉默下來。
他抬起的那根手指,正是之前遙遙戳碎「阿依納伐」佛像的手指,此刻緩緩挪動方向,指向了韓約。
甘露的面容仍然掛着微笑,不為所動。
「韓約這麼有底氣?」
寧奕的心頭咯噔一聲。
琉璃山在東境獨大……二皇子與太子對立,在新皇坐上真龍皇座確定登基之前,兩人在鐵律之中的地位仍然平等,紅拂河內的涅槃不可因為「奪權」之事,私自改變立場,違背光明皇帝的鐵律出手。
這就是太子明明勢大,卻始終沒有對琉璃山動手的原因。
失去了紅拂河內涅槃在奪權鬥爭當中的「傾斜」,太子李白蛟其實並不佔據多大的優勢,東境已經是一塊鐵板,鬼修的防線難以攻破,他也不可能直接發動戰爭……而最棘手的存在,就是二皇子當初選擇輔佐自己的「老師」。
韓約在涅槃之下無敵手。
不能請動涅槃境,便無人可以撼動韓約。
哪怕是三位極限星君,依然不可撼動「甘露」的地位。
如今的韓約,就像是當初長陵的守山人。
這便是二皇子最後的倚仗,底牌,如今從他面對宋雀的態度便可以看出。
二皇子仍然有着享受「紅拂河」皇族特權的資格,這就是宋雀此刻要壓抑怒火,對韓約心平氣和的原因……東境與中州的對抗,靈山不想摻和進來,他作為大客卿,更是要注意自己行為舉止可能會帶來的影響。
宋雀直接打消了逼迫韓約問話的念頭,這位琉璃山主態度極硬,顯然是在引動自己動手。
他憋了一口氣,咽不下去,神情陰沉,「這筆賬我宋某記下了,動我子嗣,毀我法會,壞我願火,記得帶句話給二殿下……今日東境危牆不倒,但願明日後日,日日如此,若有一天,牆生裂紋,我宋雀必會上前,直接踹碎,而且不會給這面牆重新站起來的機會。」
韓約忍不住笑了,「記住了,這句美言,一定幫您帶給二殿下。同時,也請大客卿記住一句話。」
宋雀皺起眉頭。
「大客卿如今是靈山的大客卿,但若有一日不是了,不妨考慮我東境。」韓約淡淡道:「琉璃山雖破,但至少能給您棲身。」
宋雀神情變得很是難看,道:「你什麼意思?」
韓約只是一笑,「自然是字面意思,隨口一提罷了,先生無須掛在心上。」
說完之後,他轉了方向,望向寧奕,笑眯眯道:「活着從妖族回來了啊……不枉我找你三年,很好,看到你還活着,我很欣慰。」
「哦,是嗎?」寧奕皮笑肉不笑道:「我就不一樣了,我感覺很不好,看到你還活着,我很糟心。」
韓約滿面春風,道:「寧先生要好好珍惜眼下啊,下次見面,就不會這麼好運了。」
寧奕笑着點頭,不以為然。
他只是問了一句話,便讓韓約眼底的笑意陡然凝固。
「稚子劍鞘尚在否?」
那位琉璃山主,鬼修第一人,神情陰鷙,換臉一般變得極其陰森,緩緩吐出四個字。
「等你來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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