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寧奕開口。
蘇幕遮的聲音便幽幽響起。
「是徐藏。」
琴君的眼神裏帶着一絲惘然,她望向自己的師尊。
「是徐藏......救了水月。」她笑着搖了搖頭,道:「她取出了當年舊物,早就想好了自己的結局,那把紅傘燃盡之後,世上便不會再有水月......她本打算一死了之。」
寧奕看着竹樓火焰中的女子,沐浴着道火,修為境界正在不斷的攀升,第三顆星辰的凝聚,不斷提升着她的氣息,這第三顆星辰,意味着太多的痛苦與掙扎。
「紅傘......」寧奕看着水月空空如也的雙手,明白了那件舊物,即便蘇幕遮沒有說什麼,他心裏也大概猜出了當年的舊事,關於水月和徐藏,所有人都以為,這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後來徐藏出了事情,更多人覺得,這個看起來堂堂正正的劍修,骨子裏只不過是一個貪生怕死的小人,在天都那一夜拋棄了聶紅綾和師門,哪裏配得上男人二字?
再後來,徐藏開始了漫長的復仇。
對於天都血夜的失蹤和杳無音信,他從不解釋。
背負了所有的罵名。
他也不在乎自己的名聲。
那個時候,再把水月和徐藏提到一起,人們只會覺得,徐藏只是一個渣滓,水月只是一個被蒙在鼓裏的痴心女子,何必再苦苦等待。
「那柄紅傘里,有徐藏當年留下來的一道意念。」蘇幕遮輕輕開口,道:「水月燒傘,折傘,無論如何,他都留了一句話。」
「活下去。」
寧奕默念着這一句話。
活下來......
徐藏竟然留下了這樣的一句話。
那個男人恐怕想過,水月若是有一天要毀去這把傘,可能是真正的厭惡了自己,被大隋滿天下的風聲洗耳,這樣的話,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若是如此,便忘了,那道神念,或許也就不會出現。
毀去這把傘,可能有一千個緣由,一萬個可能。
可是千萬種可能,只有一種,會讓這柄紅傘里的神念浮現。
將死之時。
徐藏修行的劍道,對於死和生的界限,把握的極為準確......這世上,也只有他能夠做到這一點。
寧奕幽幽吐出一口氣。
他好像有些明白徐藏的用意了。
當年舊事,如風如煙。
形同陌路,亦不重要。
可世上再苦再難,總歸要活下去。
他抬起頭來,今日水月先生破開命星境界,穹頂無雲,一片晴光大好。
道火消弭,自山頂飛起,裊裊破散。
那個勸別人活下來的男人,如今又在哪裏?
......
......
寧奕抱着羌山長氣,和丫頭離開了白鹿洞書院。
這一路上,兩個人的神情都不輕鬆。
「寧奕,你說徐藏......他真的死了嗎?」丫頭憋了一口氣,終於在路上忍不住開口。
「我......我不知道。」
寧奕心亂如麻。
兩個人去了自在湖。
寧奕蹲在湖畔,他看着湖泊里自己的剪影,遠方傳來歡快的鳴叫。
一群野鴨,在湖上拍打翅膀,水波蕩漾。
春暖花開,天都有很多人會來自在湖觀景。
這是一個新生的季節,萬物復甦,霜草抬頭。
凡是死去,都有新生,這叫傳承,也叫輪迴,來到自在湖畔的兩個年輕人,此刻就在糾結這個問題。
「小霜山那一天,我沒去看那個男人的葬禮。他從紫山『出來』之後,我默默接受了這個消息,心裏沒有太多的悲傷......我覺得他不會死,我等着他出現在我的面前。」
寧奕蹲着沉默了很久,憋出了一句話:「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感覺......姓徐的,走過了很多的路,我們無論走到哪裏,總是能夠看到他,聽到他。」
裴煩輕聲說道:「因為他真的很出名。」
週遊,水月先生,宋伊人,柳十一......
這些是寧奕所見過的。
還有未曾見過的,扶搖,以及葉紅拂......
寧奕抬起頭來,看着雲捲雲舒,輕聲喃喃道:「後來,也不知道是哪一天,可能是我在小霜山修行累極了的那一天,我躺在床榻上,喊了一聲徐藏,但是沒有人回應。那一刻我才真正的意識到——他已經死了。」
「一個人的死去,只需要一個眨眼,可能更短。」寧奕自嘲笑了笑,道:「從不能接受,到慢慢接受,只是一個念頭的流轉,我好像並沒有覺得如何悲傷......畢竟我總是可以見到『他』,從別人的口中,或者從天都皇城的點點滴滴。」
他頓了頓,感慨道:「譬如自在湖心的小自在山。」
丫頭順着寧奕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
裴煩神情有些複雜。
自在湖畔很出名,那塊小自在山也很出名,是天都諸多的觀景點之一,很多修行者都會前來觀摩,尤其是那塊湖中心的小山,其實就只是一座不大的懸浮石塊,被鎖鏈固在湖心。
來的很多都是劍修。
因為那座自在山上,有一行字。
「徐藏到此一游。」
徐藏年輕時候留下來的。
這也是他當初遭人唾罵的一個原因,在自在山刻字的事情,被人拎出來,打上了破壞古物的標籤,給徐藏罪加一等。
「其實這事情,徐藏跟我說過。」裴煩低聲說道:「當初自在湖有人跟他打賭,站在湖泊,隔着一里地,能用劍氣刻上字,便算是他贏了。」
寧奕沒有聽說過這件事情,他撓了撓頭,好奇道:「誰跟徐藏打的賭?」
「自在湖是天都的景觀,天都所有的景觀都是歸皇族所有......有權在自在山上刻字的,自然是皇族的人。」丫頭嘆了口氣,道:「據說賭了十個耳光,臉被徐藏打腫了,氣得要把那塊石頭沉到湖裏。」
寧奕嘖嘖感慨,道:「皇族的人,臉都被打腫了,真是罕見啊......出了這種事情,刻字的石頭還能立在這裏?」
「還沒來得及沉......」丫頭面色有些複雜,幽幽說道:「第二天皇帝來自在湖畔,看到了這塊石頭,也聽到了這件事情,誇了一句徐藏的字寫的不錯。」
寧奕望着那塊石頭,沒有想到,這塊湖心石頭......竟然還有這麼多的故事。
「那麼很顯然,該換到徐藏來沉這塊石頭了。」寧奕笑了笑,道:「他好像一直不喜歡皇帝。」
丫頭手指指了指四周的修行者,遠方人潮里,有人拔出腰間長劍,遠遠隔湖遞出一劍,劍氣划過湖水,切斬水汽,划過數丈,最終消弭,像是打了一個水漂。
寧奕挑了挑眉。
這些人,在試着刻字。
「那天之後,自在湖就封湖了,不准修行者踏湖,也不準備接近那塊石頭,破舊的漁船,就擱淺在湖邊。而這些年來,到湖邊試劍的,沒有一個成功。」丫頭蹲在寧奕身旁,道:「很多想要比肩,或者覺得自己能夠超越徐藏的劍修,都來過自在湖,試着遞出一劍,看看能不能留下一行字。」
寧奕笑了:「他們一定覺得很挫敗。」
丫頭頓了頓,指了指石頭,道:「喏,嶄新如初,十年如此,年年如此。」
寧奕神情認真,誇讚道:「怪不得這廝被這麼多人吹捧啊......這是硬實力,當時他是什麼境界?」
丫頭古怪說道:「後境。」
抱着羌山長氣的寧奕,緩慢站起身子。
他將長氣立在地面,一隻手按在腰間的細雪劍柄之上。
「我曾在無人之時來過一次自在湖......」寧奕輕聲說道:「那時候,劍心未開,遞出一劍,驚為天人。」
拜訪白鹿洞書院的時候,丫頭已經聽琴君隱約提到了這件事情。
她看着寧奕,欲言又止。
「你不會是想......」丫頭瞥見了寧奕單手按住劍柄的動作。
「是的。」寧奕神情如常,平靜說道:「我想試一試。」
自在湖畔。
一抹光華,從寧奕腰間暴漲開來。
星輝,劍意,神性。
就像是上一次來到這裏時候一樣,寧奕覺得恍惚之間,有一道指引。
他再度劈出了那一劍!
兩撥湖水,轟然炸開,劍氣如潛伏水底的游龍。
湖畔有人響起驚呼,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遞出這一劍的寧奕。
「砰」的一聲。
滔天水汽,濺炸開來。
湖心像是鏡像一般模糊,水汽落定之後,那塊石頭搖晃劇烈,緩慢歸於平靜。
寧奕眯起雙眼,盯着湖心的自在石。
那塊石頭完好如初......徐藏的字跡未有絲毫動搖,石面同樣如此。
自在湖,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拿着看怪物一樣的神情看着寧奕。
這一劍,竟然都沒能留下痕跡?
裴煩站起身子,低聲咳嗽,道:「哥,你不用覺得丟人......」
「徐藏偷偷告訴我,後來他想把這塊石頭沉下去,於是特地在深更半夜來試了第二次,結果失敗了。應該是皇帝在那塊石頭上設了一個小的禁制。」丫頭壓低聲音,以神念悄悄傳音道:「徐藏說到這的時候,罵皇帝是老陰——」
話音戛然而止。
湖心的那塊石頭,四周忽然憑空裂開了一道紋路。
咔嚓的第二聲。
湖底的玄鐵鎖鏈,符籙浮現而出,鎮壓湖水之用,此刻在無人看見的水底,被劍氣斬斷,支離破碎。
在那一劍遞出的第十個呼吸。
懸在自在湖上的那塊石頭,裂為兩半,咕咚一聲,向下墜沉。
徹底淹沒。
裴煩目瞪口呆。
寧奕輕聲說道:「我想試一試,幫他沉了這塊石頭。」
他皺起眉頭,看着自己手中的細雪,喃喃道:「確實很難,用了我九成的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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