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周瑾婉拒了霍劍華前往三條街的邀請,也拒絕了劉思思去錦衣衛吃醋魚的請求。
他把自己關在酒店房間裏,抱着電腦一遍遍地看《霸王別姬》。
在《霸王別姬》裏,小豆子唱思凡的時候,老是把「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給唱成「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
因為小豆子潛意識裏,仍然認為自己是一個男兒。
後來小石頭為了保住戲班子,用師傅的煙嘴插進小豆子的嘴裏,暴力攪動,一直到捅出血來。
自那以後,經過暴力閹割的小豆子,終於唱對了戲詞。
這個時候,他在內心深處,也真的變成了女嬌娥。
程蝶衣的人戲合一,是以社會性別為代價的。
而張國榮裏面的表演,也帶着女性化的特徵,柔,美,恰到好處。
這樣的演技,周瑾自認是趕不上的。
但是賀小梅和程蝶衣,似乎也不是一類人。
程蝶衣是真的把自己當女人,而賀小梅,更多的只是在遊戲風塵。
這是李建國給他的設定:千人千面,女裝也只是他的扮相之一。
那麼要如何去扮演女性化的賀小梅呢?
或者問,賀小梅為什麼以女性化示人呢?
明明他武功高強,醫術、易容都是一絕。
是特殊癖好,還是另有原因?
這是劇本沒有提到的,周瑾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補齊。
以前他還在橫店跑龍套的時候,他特意買了個筆記本,專門記錄一些心得體會。
這個習慣一直保留到現在。
周瑾翻出筆記本,看着他給賀小梅寫的人物小傳:
賀小梅身世悽慘,一個人流落江湖,在學會千人千面之後,常以假面目見人,少有人見過他真正的樣子……
等會兒!千人千面?
周瑾好似靈光乍現似的,忽然想到,如果女裝只是賀小梅的面目之一的話,那剩下的那些面孔自己又該如何演繹?
不至於一個角色,還能演出不同的性格來吧?
不對,不對,不是這樣……
周瑾猛地起身,帶得椅子枝呀作響。
以往他總是會把人物的來龍去脈搞清楚,可這回賀小梅的千人千面,突然讓他措手不及。
他本來覺得自己好像一隻無頭蒼蠅似的,在一個瓶子裏瞎轉,怎麼飛都飛不出去。
現在突然好像眼前亮起了一點光芒,他焦急地在屋子裏轉來轉去,想要握住那縷希望。
「咄咄……」敲門聲響起,「瑾哥,我是尤勇。」
「進來吧,」周瑾一屁股躺到床上。
枝呀一聲,尤勇推門進來,端着個盤子,笑道:「思思姐去超市買了點西瓜,讓我給你送來。」
周瑾抬頭瞄了一眼,只見尤勇手裏托着一盤紅彤彤的、切好的西瓜,「這瓜保熟嗎?」
尤勇把盤子放在桌上,道:「思思姐買的,當然保熟啦,我給你放這啦。」
「嗯,」周瑾哼了聲。
爺在思考呢,沒事兒的話自己走人啊。
尤勇毫無所覺,自顧走到窗戶邊,拉開窗簾,然後將衣服收進來,道:「哥,衣服我都給你洗好了,襪子、褲頭、衣服都分開洗的。」
他抱着衣服坐到床邊,開始疊衣服,周瑾瞥了眼,發現手法還挺熟練的。
尤勇很快疊完衣服,收進衣櫃裏,又給周瑾的杯子裏續滿水,道:「我就不打擾你了,西瓜記得吃啊,盤子就放在那,明天我來收。」
「這麼貼心?」周瑾在床上盤膝而坐,「你也坐。」
尤勇一笑,坐到椅子上,道:「我們助理可不就這樣嗎,一切都從藝人的角度出發。」
周瑾問:「你以前還給別的藝人做過助理?」
尤勇小心道:「嗯,以前做過一次。」
他不知道在這方面,周瑾是討厭二手貨,還是喜歡老練點的,只好含糊過去。
周瑾又問:「那你做助理以前是做什麼的啊?看你年紀應該和我差不多大吧,沒去上學?」
尤勇不好意思笑道:「沒考上大學唄,以前在網上寫小說,因為天天拖更,然後太監了,就改行做助理了。」
「你還會寫小說?」周瑾有點驚訝了,「你這改行跨度有點大啊。」
尤勇道:「其實都差不多,寫小說是服務讀者,助理是服務藝人,按照需求來唄。」
「你這覺悟可夠高的,」周瑾一挑大拇指,「行,你先出去吧。」
「那你也早點休息,有事叫我,」尤勇走到門邊的時候,忽然又回頭道:「哥,我都是業餘時間寫,保證不耽誤工作。」
「我知道了,去吧去吧,」周瑾擺擺手,從床上跳下來,重新翻起了筆記本。
他發現自己好像有了一個誤區。
既然尤勇可以在小說作者,和助理之間切換,那麼賀小梅為什麼不能在千人千面中切換呢。
換來換去,賀小梅不都是賀小梅嗎?
千人千面,扒開那層皮,其實是千人一面!
周瑾的眼中放出光來,一切都說得通了。
他可以女裝,可以柔弱,可以飄逸,也可以狡詐。
這些都是他賀小梅。
周瑾終於抓到了那點光芒,原來他的注意點一開始就是錯的。
不應該去關注女裝,而是該關注賀小梅到底是誰!
想到了這一點,後面的事情,周瑾就很熟練了。
他拿出劇本,重新梳理賀小梅的人物小傳。
賀小梅身世悽慘,所以他膽小,貪財。
他千人千面,是為了保護他自己。
他選擇以柔弱、以女裝示人,不是癖好,而是為了迷惑別人!
在原劇本里,一枝梅四人齊聚的時候,賀小梅的戰力爆表,可當他一個人的時候,又立馬慫的不行。
這固然是編劇在襯托離歌笑,可是不也可以解釋成,賀小梅在出工不出力嗎?
就好像二師兄一樣,有猴子在的時候,幹嘛那麼拼命呢。
千人千面,必然心思複雜。
所以賀小梅除了柔,還有陰的一面。
陰柔並非女性特權,男性同樣可以表現陰柔。
有道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周瑾可以從張國榮那裏學到柔,可是陰又該在哪學呢?
周瑾一下子站起來,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揣摩着賀小梅的一舉一動,整個人都沉浸進去。
於他而言,這不僅僅是梳理清楚一個角色,而是讓他摸到了表演的更高層次。
都說梁家輝千人千面,每個角色都能演出不同。
而陳道明又是另一個極端,他是千人一面,演什麼都是他自己,可他演得不好嗎?
原因就在於,扒開了這些角色的外皮,看到的還是演員他自己。
換句話說,是演員在賦予角色意義,而不是用角色去支配演員。
周瑾當然還沒有到達這個層次,但至少已經看到了一點光芒。
這讓他尤為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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