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2011年的結束,2012年的開始。
那天正好又是臘八,劇組沒熬臘八粥,而是在盒飯之外,特意熬了一大鍋的羊肉湯,給眾人驅寒。
周瑾以前在橫店的時候,就在劇組喝過羊肉湯,當時是大鍋煮出來的,覺得膻且無味,還加了好多辣椒醬,才勉強下咽。
現在混上男主角了,就可以在屋子裏心安理得地開小灶,一碗羊湯里配上胡椒粉、粉絲、蘿蔔、蔥花和辣椒油,再來一塊芝麻燒餅,才羊肉湯的滋味才慢慢品出來。
不過周瑾的心思可不在美食,而在對面的金師傑身上。
「我年輕的時候很窮,最喜歡等朋友家裏吃過飯了,去吃他們的剩飯剩菜,那時候不覺得窮有什麼不好,反而覺得很驕傲,因為我沒有時間賺錢,而是在忙藝術。」
他的語速很慢,沒有灣灣的口音,而是字正腔圓,讓人聽起來很舒服。
周瑾將燒餅放在羊湯里泡着,隨口笑道:「您這境界可真高。」
以窮為驕傲?有錢才驕傲呢。
金師傑抿了口羊湯,繼續道:「這跟境界沒關係,那個時候我一直在懷疑,人為什麼非得是這樣的,去大城市、上大學、找工作,然後結婚生孩子,男人為什麼就不能穿裙子了?」
「後來上了年紀,就發現剩飯剩菜好吃,但是新鮮的羊肉湯也很好喝,寫信很真情,但手機也很方便,結婚生孩子同樣也是人生的樂趣,錢也很有用。」
周瑾一挑大拇指,「您這個可深了,有點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的意思。」
金師傑搖頭失笑道:「就是一個老頭子的閒言碎語,沒那麼多的意思……唔,你這燒餅泡夠了,再泡就化了。」
周瑾趕緊將燒餅撈起來,咬了一口,沒覺得化,反而挺有嚼勁,「那您是怎麼看開的呢?上了年紀自己就想明白了?」
「呵,有了孩子之後,整個世界都不一樣了,你的整個人生都會被刷新,」金師傑提到這個倒是來了興致,說了不少。
「我有兩個孩子,一對龍鳳胎,我以前每天晚上和他們打電話,聽到他們的聲音就很滿足,後來用智能手機了,能看到他們的樣子了,我就覺得這個東西太好了……」
話里話外都是老父親濃濃的愛子之情。
周瑾看了眼他頭上的白髮,也頗有感觸,「弟弟妹妹今年也上大學了吧?長大了還能有個伴兒,不像我們這裏……」
金師傑大笑,「上大學恐怕還要個幾年,我08年才結的婚,明年小姐弟倆正好上幼兒園。」
「呃……」周瑾頓時就尷尬了,「……您老身體可真好。」
怪不得這幾年,金師傑這等人物都跑出來接戲了呢,還各種爛片都上,合着是跑來賺奶粉錢了。
兩人閒扯了一通,周瑾對老頭兒倒是愈發佩服起來,感情這位才是真活明白了。
「那您做演員也是這樣的一個過程麼?」他請教道。
金師傑掂量着筷子,沉吟一下,「我沒覺得演員是職業,人就是演員,文員、清潔工、總經理,哪個沒在演?只不過我們可以賺錢。」
「還是不一樣的吧?我們是演的角色是提煉出來的,是戲劇化的,他們是生活化的……」
「呵……」金師傑笑了,「提煉出來的人物就不是人了嗎?如果不夠生活化,那隻說明你演得不到位。」
「嘖,」這個觀點和周瑾以前想的不太一樣,但細一琢磨,發現也別有一番道理。
可具體怎麼回事,他又說不上來。
周瑾以前覺得黃博、任大華這種影帝級別的演技,就已經快到頂了,結果一遇到金師傑,他才發現自己還是眼界宅了,原來這上面還另有境界。
所以這幾天,他沒事就拉着金師傑聊天,有一種很新鮮的感受:這個人是真的將表演哲學,和自己的生活哲學融為了一爐。
看似是在扯閒篇,可放到表演中去,居然有些字字珠璣的感覺。
到了周瑾這個層次,已經不再是看幾本書、報個培訓班就能提高的了,他自己都感覺已經很久沒進步了,上一次被打磨還是《殺生》那時候的事情。
直到遇到金師傑,他才仿佛走夜路的人,遇到了一點燈光如豆。
雖然這點燈光是如此的微弱,周瑾只能把它放在手心,期待着它能照亮前方。
有道是過了臘八就是年,眼看着年關將近,劇組裏甭管是新晉還是老油條,在忙碌之餘,都有了些思鄉之情。
周瑾除外,他現在就跟孤魂野鬼似的,講究個我心安處是故鄉。
周琳和劉思思,算是他為數不多的牽絆。
「你今年又不回來了是不是?!」
這天夜裏,隔着電話,周瑾都能感受到那頭傳來的殺氣。
「我這不是忙拍戲嘛,男主角誒,總不能把劇組扔下……」他躺在床上訕笑着。
「是啊,當大明星了,就是不一樣。」
「那你同意了?我保證拍完戲一定回去,就是晚幾天而已……」
「我不同意又能怎麼樣?到底是長大了,我這個姐姐說話沒用咯……」周琳似是賭氣地道。
頓了下,話風忽然一轉,「你那個女朋友又是怎麼回事啊?」
「就那麼回事唄,你在網上不都看到了……」周瑾心虛得厲害,他快一年多沒回去過了,也就是偶爾打打電話,可也聊不了一會兒就掛了。
果然,周琳在那頭道:「網上看的算怎麼回事啊,她是不是和你一塊拍戲呢?正好,你們倆我一塊看了……」
「對啊,哎,等會兒,什麼就一塊看了?」
「不說了啊,我洗澡去了,」周琳說完就掛了電話。
周瑾拿着電話有些懵,劉思思趴他床頭,道:「你姐姐怎麼說啊?」
「她,她好像說要來看看?」
「探班?那不很正常……」劉思思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跳起來道:「那我豈不是要和她見面?」
周瑾點點頭,心說,你現在明白我當時的體會了吧。
那是一種比高考查分還要緊張的感覺。
「不行,我得去找導演說說,讓他把我的戲往前挪一挪……」
劉思思說着就想跑,周瑾伸手又把她拽回來,摔在床上:「怕什麼啊,我姐人很好的,就是掐人有些疼。」
「掐人?她會不會一看到我,就很不滿意,然後說,你們不合適,然後就掏出一張空白支票讓我滾蛋?」
周瑾無語地敲敲她的小腦袋,沒好氣地道:「我倒是想讓她掏出一張支票來,給你幹嘛啊,直接給我多好。」
「給你支票,你就和我分手?」
「分啊,幹嘛不分……」
「你好沒良心,」劉思思將臉埋在他肩膀上,悶悶地道。
周瑾反手環住她,理所當然地道:「有錢拿,幹嘛不拿?等我拿了支票,再跟你複合啊。」
「美得你,前腳分手,後腳我就找大款去。」
「大款?大款誰看得上你啊,要身材沒身材,要臉蛋沒臉蛋,現在大款都喜歡大蜜蜜那種的……」
「啊啊啊!」劉思思又炸毛了,齜着兩排小牙,凶得一匹。
周瑾都懶得反抗了,只是環住她,輕撫她的長髮。
「你姐姐要是真不同意我們怎麼辦啊?」過了挺久,劉思思平靜下來,忽然問道。
「不會的,你可是新生代小花啊,她肯定會滿意你的。」
「小花又怎麼樣,我說萬一呢?」劉思思抬起頭,兩隻水汪汪的眼睛裏都是惶恐。
「萬一?那也不怕,」周瑾老神在在的,「到時候我帶着你把婚一結,把娃一生,再過兩年,她想不同意都得同意……」
「呸,誰要跟你生娃了,」劉思思面色泛紅,重新躺回去,把眼睛閉上。
「哎,你上次去我家是不是也這麼打算的?」她又問。
「嘿嘿,哪能呢……」周瑾嬉皮笑臉地道。
「唉~」劉思思微微嘆口氣。
以前吧,他們倆沒確定關係的時候,玩得挺開心,後來確定關係後,倒是甜蜜了一陣子,然後各種事情就來了。
到了現在,最開始的那種新鮮感漸漸退卻,留下的是習慣、欲望和負擔。
是每對情侶都會這樣,還是說只有他們倆會這樣?
劉思思不得而知。
周瑾則根本沒往這方面想,他的思緒不知不覺地就飄遠了。
以前拍寧皓、管琥的戲,總會有一種感覺,他演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類人。
比如大城市利己的精英,進城務工狡猾的草根,村子裏不受待見的叛逆者,抗戰時期渾渾噩噩、最終覺醒的底層民眾。
寧皓乾脆自己就說了,他們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種事件。
所以周瑾會站在群體的角度,去思考一個人物該是怎麼樣的。
現在金師傑就告訴他了,你要試着演一個完整的人。
一個完整的人是什麼樣?
他會和陳陽長途跋涉回老家,會和黃博在沙漠裏徒步遠足,還會和劉思思在沒人的時候玩逗逗樂。
他會站在舞台上說着冠冕堂皇的話,會為了錢搞兩份不同的合同避稅,會為了爭奪話語權故意欺負新導演,當然也會為了一個鏡頭反反覆覆拍了幾十遍。
這些都是他的一部分,且截然不同。
讓粉絲看見了,肯定會說人設崩塌,可是周瑾卻覺得毫不違和。
換到繡春刀里的沈煉,天知道這個帥氣冷酷的總旗大人,會不會在夜裏想着周妙彤,然後自己來上一發。
那麼該怎麼去判斷這個活生生的人物,那些不為人知的一面呢?
想想那天和金師傑對戲的場面,周瑾隱約找到了答案。
——在鏡頭前,能窺探角色心理的不是導演或者編劇,而是演員他自己。
那麼他需要做的,就是以自己代角色,沈煉是周瑾,但周瑾不僅僅是沈煉。
這道理聽起來玄乎,周瑾也只是摸到了一條邊,沒能完全通透。
更何況知易行難,想將這番道理真正地融入到演戲中去,周瑾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但他從來不怕路長,怕的是沒有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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