俎鬼之事了結後。
薄子瑜拿個小板車載着周淮的屍體與肚皮上耷拉着的半截怪蟲,一路推進了衙門大堂。
是日。
縣衙上下是吐了個底朝天。
說是好幾位大人都受了「驚嚇」,要回家休養些時日。也因此,連帶着養傷在床的邢捕頭,都為薄子瑜的「莽撞」之舉受到了斥責。
當然,效果還是有的。
本來自「虎姑婆」那檔子事後,衙門中就隱隱有「人變妖」的風聲,但一來是太過「無稽」,二來因着怠惰,對這個說法並不重視。
但當周淮的屍身出現在縣衙諸位大人面前時,「人變妖」這說法算是落了個實錘。
吐歸吐,休養歸休養,還是對案情轉變表達了重視。
具體而言,即是把新任捕頭叫過來,一番恩威並施、連唬帶嚇,噴了個狗血淋頭,責令幾日內破案云云。
期間,李長安也旁敲側擊的提起了虞眉的事,譬如鬼面人殺人是否事出有因。
但顯然,相較於殺人是否有因,甚至於殺的是不是人,大人們更在意的是,有沒有墮了官府的威風,掃了自己的顏面。
所以,虞眉的懸賞還好生生的掛在城門處,頂多在佈告上添上一句「如能自首,寬大處理」的話。
與之同時。
還添上了一副針對「妖變」之事的懸賞,不敢明言怕打草驚蛇,只暗搓搓說招募奇人異士,賞金倒是比虞眉的腦袋更高。
兩百兩!
可李長安覺得這完全就是個笑話。
無論是欲蓋彌彰的小心思還是懸賞本身。
畢竟瀟水雖說人口繁茂,但到底也只是個縣城。一點風吹草動就能傳遍全縣,哪裏能藏住什麼秘密。
況且,還有上次接了懸賞的六位「義士」作前車之鑑咧。
張通、張少楠兩兄弟折了胳膊斷了腿,回去繼續干「地痞無賴」的老本行,連醫藥費都沒撈着一兩。
鄭屠子帶着一身傷痛,灰溜溜回去繼續宰羊賣肉。
水貨劍客徐展直接事後跑路,據說尋了個看宅護院的活計,混口飯吃。
而道士馮翀和遊俠兒張易,這兩人本領最高,斗過了虞眉,又緊接着斗魑魅,廝殺最長,受傷也是最重。
這麼算下來,摻和這事兒的,是慫的慫,跑的跑,傷的傷,沒一個落得了好。如此,哪兒個缺心眼的還來趟這渾水?
也就剩李長安一根獨苗,是須尾俱全、活蹦亂跳了。
然而……
薰風暖暖,春意融融。
俞家邸店的小院中。
微風搖動藤蘿,散出陣陣清香。
庭中老隗撐起茂密的樹冠遮掩住大半個院子。
斑駁的陽光灑下來。
道士懶洋洋虛眯起眼睛,身子在樹幹上蹭了蹭,尋了個更舒服的姿勢依靠,抄起一枚竹矢隨手一投。
那竹矢便畫出一道弧線,準確落入十來步外的一個細頸藤壺當中。
唉——
旁邊觀戰的幾個小鬼頭立即發出一串嘆息。
道士卻哈哈一笑。
「十投十中,是我贏了。」
他把桌上作賭注的連鞘短刀收起,又把魔手伸向對面的一碟子糕點。
「這碟紫藤糕就是我的咯。」
對面輸了遊戲的小丫頭阿梅「哼」了聲,甩着羊角辮,帶着小跟班們,氣鼓鼓地就跑開了。
「這野丫頭,當真是不識禮數!」
店家趕緊過來拱手致歉。
道士擺了擺手。
「無妨,虧了小阿梅,我還賺了一碟點心哩。」
店家也是個話癆,見李長安和善,嘆着氣就絮絮叨叨說起來。
什麼阿梅的父親是個浪蕩子,長年累月不見人影,一回家也只知道給小阿梅講些妖魔鬼怪、奇人異士、劍仙法師之類的詭奇怪事。害得小阿梅沒個女孩子模樣,成天和男孩兒打鬧在一起,還說將來要拜師仙人,做個勞什子斬妖除魔的女俠。
他林林種種說了一大堆,總算記得有事沒辦,留下一壺新酒,唉聲嘆氣地走了。
一邊走,還一邊念叨。
「這丫頭老這樣,以後還怎麼嫁人?老嚴家的兒子和她玩兒得挺好,要不早早定個婚約?」
李長安左耳進右耳出,全當風吹樹濤,半點兒沒留心上。
可惜沒享多少清淨。
店家前腳走,後腳薄子瑜就不知從哪兒補了上來。
「道長可真是清淨,竟有閒心與小孩子玩兒投壺?」
「不然呢?」
道士笑了笑,把點心推了過去。
薄子瑜腆了腆嘴上的火泡。
「吃不下。」
「喝酒?」
「更喝不下!」
「這又是何必呢?」
李長安挪了挪脊背,讓自個兒往樹幹里再「陷」了幾分。
「俎鬼的事兒,你沒上報縣衙?」
「報了。」
「縣衙沒有重視?」
「重視了。」
「捕快沒有動作?」
「已然四下探查。」
「這不就結了。」
道士斜依老槐,呷上了一口新酒。
「既然已經撒下人手,咱們靜等消息就是。再者說,你就算把我拽出去,也不過多一隻無頭蒼蠅,無濟於事。」
「我知道。」薄子瑜嘆了口氣,「我只是……」
只是身在其中,難耐煎熬。
李長安理解薄子瑜的焦慮。
實際上,年輕捕快心憂妖怪潛藏、妖疫流毒,李長安又如何不會心急呢?
自俎鬼那夜已然過去兩天了,雖說夜中霧漫全城,但明面上還算平靜。可只有真正接觸過這件事的人才知道,這表面的平靜下是怎樣的暗流涌動。
別的不說,光是那可能存在的三十七條寄生妖蟲就足以讓人膽戰心驚。
試想。
你同床共枕的妻子,同桌飲樂的朋友,擦肩而過的路人,衙役、商販、娼妓……都有可能在肚子裏藏着一條怪蟲,並隨時變成妖怪將你吞食。
由不得人不為之惶恐,為之顫慄。
可,還是那句話。
沒有線索。
而且李長安自己對瀟水、對妖疫、對幕後元兇,甚至於對虞眉都滿懷疑竇,但虞眉一直神出鬼沒、難覓蹤影,縱使有一肚子疑問,也只好憋在心裏。
左右着急無用。
不如曬曬太陽,吃碟點心,喝一盅新酒,權當忙裏偷閒、養精蓄銳。
薄子瑜勉強點了點頭,忽的瞅見李長安先前拿來作賭注的短刀,越看越眼熟。
「這是?」
「張易的刀。」
李長安隨手將刀遞過去。
「三十兩買來的。」
薄子瑜接過來,順手拔出,頓時汗毛一豎,只覺眼前秋光湛然,仿若蓮花出匣。
「好刀!」
他脫口而出。
又仔細打量了一番。
「卻是賤賣了。」
「若打磨裝飾一番,再耐心一些,等到識貨的豪客上門,少不得賣出五十兩。」
李長安漫不經心回到。
「可我只有三十兩。」
「可惜了,他緣何急着賤賣?」
道士沒有作答,只朝某個方向努了努嘴。
薄子瑜也是明白人,當即瞭然。
「狸兒樓?三娘子?」
道士笑而不語。
薄子瑜「嘖嘖」了幾聲。
「沒想這冷麵廝殺漢還是個潑錢如水的風(和諧)流種。」
道士依舊沒回話,只往嘴裏捉了一塊糕點。
說來也是奇怪。
似遊俠兒張易這樣心腸冷硬的漢子,居然對瀟水的名花、狸兒樓上的三娘子犯了魔楞。但無奈三娘子麵皮金貴,見上一面少說也得花個五兩銀子。
而張易這個今天活、明天死的江湖漢哪兒有這許多閒錢?魑魅那夜後,他就拖着傷勢,成天蹲在樓下賣刀。
可遍數瀟水,沒有識貨的豪客。
道士天天進出,看得扎眼,只覺這一幕跟現世的三流言情小說似的。
野狗愛上了家貓,敲下犬齒去換小魚乾。
道士終究看不過去,把身上的銀子點了點,剩下點零碎,湊了三十兩買了他那柄滯銷的短刀。
只是,區區三十兩又能見那位三娘子幾面呢?
…………
張易的事兩人無意詳談。
李長安是不喜拿他人作打趣兒的談資。
薄子瑜則純屬心中焦慮難安。
不一陣。
又是長吁短嘆起來。
李長安聽得耳朵起繭,無奈勸道:
「衙門百十號人撒下去,所探查的,不過是哪家出了怪事,何人食量突然大漲而已,遲早也能找到些線索,且安心便是。」
薄子瑜心道,就是因為辦事的是自個兒同僚,他才這麼不放心。別的人不清楚,他難道還不曉得那些個同僚是什麼貨色?
可當着李長安這個外人的面,他也不好墮了衙門的臉面。
只好幽幽道:
「但願吧。」
「只是這線索……什麼時候才能找到呢?」
…………
薄子瑜在這邊憂心不已,那邊一幫小鬼卻玩兒得正歡。
恰如店家所說。
小阿梅是立志做女俠的孩子,所以翻花繩、扮家家的遊戲一貫不愛,只喜歡鬥雞(拐)、投壺、角牴。
可妙就妙在,小夥伴里小男子漢們統統不是她這個小丫頭的對手。
今天玩兒投壺輸了心愛的糕點,她便發起了一場角牴,把氣兒全給光明正大地發泄了出來。
興許是聽到了店家離開時的碎叨,嚴家的小子被收拾得尤其鼻青臉腫。
某個娃子摔急了眼。
「你莫要得意,我哥力氣最大,他要在,定能把你掀個四腳朝天。」
阿梅還沒表示不屑,男子漢們就先起了內訌。
「放屁!我哥力氣才最大,他能掀翻家裏的狗。」
「我哥力氣大,他能掀翻老母豬。」
「我哥力氣大,他能掀翻大水牛!」
……
這一番攀比下來,最後落到一個口吃的男孩身上。
「我哥-哥-哥力氣-才大……」
小夥伴們耐心靜待,他哥究竟能掀翻個什麼玩意兒。
然而。
「他-他能吃三-三桶白飯!」
小夥伴愣了愣,旋即就是一陣鬨笑。
這小結巴急了眼,居然捋清了舌(和諧)頭。
「我媽說了,吃得越多,力氣越大!」
這句話下來,周圍的鬨笑居然戛然而止。
小結巴只以為是說服了大夥,方得意洋洋叉起腰,卻發現小夥伴們都怯生生看着自個兒身後。
扭頭一看。
院子裏兩個大人不知何時立在了自個兒後頭。
啪。
那個穿公服的大人一把抓住小結巴的肩膀。
「小結巴。」
薄子瑜瞪着滿是血絲的眼珠子,竭力擠出最「和藹」的笑容。
「你剛剛說,你哥能吃幾桶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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