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一天的時間來考慮打不打這個電話。筆硯閣 biyan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明天上午,大哥要做一個頭顱手術,據說有相當大的風險。起初,我是不想打這個電話的,大哥也有同感,說母親這麼大年紀,讓她知道後會擔驚受怕。她血壓高,腿腳又不好,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那該如何是好?
大哥的話是說給我聽的,我清楚大哥擔心的不是這一點。我和大哥的共同擔心,是打了這個電話母親也不來,說不定還會在電話的另一端幸災樂禍一番呢。大哥和母親之間的隔閡已經二十年了,二十年的隔閡,形成了一個大大的仇結。
導火索是從二十年前的一間小廚房開始燃燒的。那時候,七八戶人家共住一個大雜院,房與房緊挨着。大哥靠着母親的窗戶修了一間小廚房。那一天,要不是我多嘴,事情也不會鬧這麼大,現在回想起來,大哥也確實沒有辦法。他的房子小,就那麼一小間——剛剛結了婚的大哥,在屋裏做了幾天飯之後,嫂子就嚷嚷開了。
有些往事是不能夠回憶的。母親生大哥的時候,家境很不好,父親又被打成右派。大哥四五歲時被爺爺接回農村老家,母親含着淚看着自己的兒子被接走。父親平反那一年,在農村已長到十六歲的大哥被接回了市里,家裏給他安排了工作,又托人給他說了這門親事。
大哥和家庭的生疏感沒有因為給他安排工作和找了媳婦而有所改變,家庭和大哥的關係,也就在不和諧中維繫着。當他把廚房建在母親窗戶下面的時候,我就知道要發生些什麼事情了。
母親從晚上一直哭到早晨,母親說,這大兒子是成心欺負我,大夏天的,把廚房壘在我窗戶下,想熱死我。母親的哭聲把當時只有十幾歲的我惹急了,我找大哥去評理,三句話沒說完就一腳踹了他的煤爐。
我被大哥重重地抽了一個耳光。大哥抽我耳光的時候,母親就立在我的身後。母親像瘋了一樣,當着哥嫂的面把廚房拆了,拆了廚房的母親關起門來號啕大哭。大嫂回到娘家,哭着把在婆家受欺負的事情和弟弟說了。她弟弟領了一幫人把我暴打一頓,還把夾在中間的母親從高高的台階上推翻在地。
母親的股骨摔折了,x光片確診為股骨頸骨折。
母親深夜的哭聲,從此就沒有中斷過。母親逢人便說,我養了一個不孝兒子,會打娘了,這個遭天殺的,咋不死呢?
母親臉上的皺紋越來越多,頭髮越來越白,母親每每在深夜醒來,嘆息到天明。
父親離世的那一天,離家多年的大哥突然回了家——他是從老家人那裏聽到父親去世消息的。當他一腳邁進屋門時,全家人都愣住了,隨之而來的是母親的怒吼:你滾,你來幹什麼?我沒你這個兒子。
大哥丟下二百元錢,含着淚走了。母親把錢撕碎扔進燒紙盆里,邊用火點錢邊說,老頭子,你大兒子學會孝順你了。隨後她就哭着罵,說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你這兩百塊錢,還抵不上我生你時剪臍帶的醫藥費呢——聽說母親生大哥時是難產,當時輸了好多血。
父親出殯的那一天,大哥沒有來。百日祭墳的時候,我發現父親的墳頭上多了一束白色的花。我不敢把這個消息告訴母親,我怕那束白花會再一次激起母親剛剛平息了的情緒。
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大嫂打來的。
她說:二弟,以前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現在,你大哥有病了,手術就是成功也未必活得了幾年。他手術前,想見一見媽。
嫂子在電話里的哭聲,把我的心攪亂了。畢竟是一母同胞呀!我來到病房時,看到大哥那張消瘦得不能再消瘦的面孔和被疾病折磨得散了神兒的眼睛,心中便生出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我蹲在病床邊,抱着大哥的頭,低聲哭泣起來。
我把電話打給了母親,結果可想而知——好久沒有哭的母親在電話里又哭又罵。她罵大哥這個遭天殺的得了報應,是老天長眼讓他死。
我啪地放了電話。
我沒敢告訴大哥給母親打電話的情況,從他那雙渴求的目光里我看得出來,他希望母親能來到身邊,陪他度過一生中最艱難的關口。大嫂嘆了一口氣說,別再瞪眼看了,再看還是咱們幾個人。大嫂說這句埋怨話時,表情極其複雜。
躺在手術車上的大哥,被護士推着朝手術室走去。我看見平躺着的大哥突然勾起頭來,瞪大一雙驚愕的眼睛,用手向車後指了指——那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正一瘸一拐地邁着碎步,在走廊里追趕我們。她喘着大氣,使勁喚了一聲:兒——呀——!
我看見淚水從母親的眼睛裏嘩嘩流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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