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虎的應對究竟對不對?」
洗漱之後,袁衡卸了冠,解了髮髻,換了一身素色無花的絲衣,斜坐在榻邊,搖着蒲扇,一邊為孫策扇風一邊問道。一筆閣 www.yibige。com 更多好看小說她面容精緻,沐浴之後的皮膚細膩如玉,閃着溫潤的光潔。
孫策放下手裏的書,瞥了袁衡一眼,笑了。「回答你這個問題之前,我想先問你一個問題。」
「噗!」袁衡忍不住笑了,嗔道:「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最近是浮屠經讀多了,還是墨家的書讀多了?總喜歡以問對問。」
孫策若有所思,覺得袁衡一針見血。佛教之所以受人追捧,很大程度上和佛經的思想深度有關,佛教其實是很講邏輯的,這一點上和墨子的學說有一定關係。後世就有學者懷疑墨子是天竺人,至少受到天竺思想的影響,他的外貌和思想特點都有外來文化的痕跡。
「話不能這麼說,夫子也說不憤不啟,不俳不發嘛。結論其實並不重要,因為結論因時因事而異,沒有一定之規,但思考的方法卻有規可循。」
「行——」袁衡舉手作求饒狀。「大王英明。大王問吧。」
孫策卻收起笑容,坐了起來,盯着袁衡的眼睛。「你希望小虎將來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剎那間,袁衡的眼睛有些躲閃,但她很快鎮定下來。她斟酌了片刻。「我希望小虎成為大王的好兒子,儲君的肱股之臣。」她抿了抿嘴,又道:「我希望他成為一個知書達禮、明辨是非的士。」
「這麼多希望中,最基本的是哪一個?」
「士。這是根本。」
「對啊,生而為人,並非每個人都可能成為我的兒子,也並非是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儲君的肱股之臣,但每個人都可以成為一個知書達禮、明辨是非的士。同樣,忠孝仁義要不要,要先看這忠孝仁義當不當要,能不能要,能要的自然當要,不能要的自然不要。」
「那以殺止殺,有什麼不對嗎?」
「不是以殺止殺不對,而是這件事讓小虎來做是不是合適,可不可行。一件事不僅要問該不該做,還要問能不能做成。讓一個孩子面對執刀的兇徒,合適嗎?如果不合適,這就是亂命。面對亂命,就算我是他的父王,他也不應該聽從。這不是忠孝,這是愚忠愚孝,就算是夫子也不會贊同的。」
袁衡翻了一個白眼。「大王,你這是……話術麼,聲東擊西,讓人怎麼答?」
孫策嘴角微挑,意味深長地說道:「你既然希望小虎成為儲君的肱股之臣,就應該從小培養他慮事周詳,而不是拘泥經義,只講忠孝仁義,不講是非。黨人殷鑑不遠,你這麼快就忘了?」
袁衡沉吟良久,站起身,向孫策行了一個大禮。「大王批評得是,是臣妾粗疏了。」
「起來吧。」孫策伸手將袁衡拉了起來。「教育子女比治國更難,你肩上的責任很重。不要急,慢慢來吧,只要持心端正,循道而行,應該不會出什麼大問題。正本清源,根深葉茂,你先教他們做一個知書達禮、明辨是非的士,十歲之後,我會讓他們旁聽朝政,看他們能不能成為肱股之臣。」
「喏。」袁衡心中警醒,躬身領命。
——
五月初,袁譚的使者來到了建業。
使者姓陳名琳,字孔璋,廣陵射陽人,與張紘同郡,又都是文人,以前有過交往。袁譚委任他為使者,自然是希望藉助於他和張紘的交情,說話更方便些。
陳琳入境,張紘就收到了消息,隨即與孫策商議。孫策知道袁譚的那點小心思,也不急着見陳琳,讓路粹陪他到處看看。
路粹曾在袁譚麾下,與陳琳並不陌生,只不過那時候陳琳是袁紹身邊的親信,路粹卻是依附的新臣,陳琳頗有些瞧不上他。如今形勢顛倒,路粹是孫策的筆桿子,寫了大量的文章,尤其是反思王莽的文章頗有見地,風靡天下,其弟路招又在孫策的中軍為將,陳留路氏文武並重,絕非陳琳能望項背。
兩人見面,路粹神采飛揚,拿出特意新作的《吳都賦》請陳琳指教。陳琳很尷尬,就文采而言,他還真看不上路粹,路粹寫慣了政論文章,戾氣很重,字裏行間透着匪氣,一副耀武揚威的小人嘴臉,但他又不能直言,如今袁譚作戰不利,派他來議和,是有求於人,得罪了路粹,他可能連孫策的面都見不着。
忍着強烈的不適感,陳琳誇了路粹幾句,隨即就將話題往正事上引,問起張紘的日程安排,希望能與張紘直接對話。路粹既記恨於往日陳琳的輕視,又對陳琳此刻的敷衍不滿,故意顧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說張紘什麼時候能見他。陳琳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
進了五月,建業更加悶熱,陳琳在驛館一住就是幾天,還被路粹隔三岔五的騷擾,心情焦灼得無以復加。無奈之下,他只得派人打聽好了張紘休沐的時間,強行登門拜訪。
張紘不是路粹,做不到那麼絕情,陳琳既然到了門外,他不能不見。
首相府在太初宮內,陳琳不能進。張紘換了一身越布夏衣,帶了兩個隨從,出了宮門。陳琳站在宮門口,看到張紘出來,如釋重負,連忙迎了上去,半開玩笑的說道:「張相如今位高權貴,等閒不得見啊。」
張紘也不謙虛,拱手還禮。「吳國新肇,千頭萬緒,的確有些忙。夏天到了,大王正準備去汝南葛陂避暑,有好多事要安排。怠慢孔璋,還忘恕罪。」
陳琳心中一緊。「吳王要去汝南?」
張紘知道他緊張什麼,哈哈一笑。「避暑,避暑,你不要緊張。」
陳琳怎麼可能不緊張,他緊張得衣服都濕透了。袁譚謀求談判,想緩口氣,孫策不見他,卻要去汝南,這哪裏是避暑,這分明是要用武啊。張紘越是讓他不要緊張,他越是緊張。
「吳王什麼時候起程?」陳琳小心翼翼的試探道,臉上的笑容比哭還難看,額頭上的汗密密麻麻。「如果方便,袁使君可以和他面談。」
「不急,不急。」張紘拉着陳琳的手臂。「你大概也是第一次來建業,我帶你遊覽遊覽。這江南與河北風光迥異,建業更是龍蟠虎踞之地,十里秦淮,百丈紫金,景色甚佳,孔璋文興大發,少不得又有鴻文面世。」
陳琳哭笑不得,他這時候哪有心情看風景、寫文章啊。不過他又不敢拒絕,能和張紘同游,多點說話的時間總是好的。
兩人下了石頭城,來到秦淮水邊,立刻有遊船上來兜售。船不大,長約三丈,寬不足一丈,中間設了遮陽的花蓬,花蓬下有小案坐幾,容三四人閒坐喝茶吃酒。船上只有一老一小兩個婦人,老婦人搖船,小婦人迎客。一見張紘,小婦人便笑了起來。
「今天一早就聽得喜鵲喳喳叫,知有貴客賞光,卻沒想到是張相,真是意外之喜。張相,今兒吃酒不要錢,能賞個船招否?」
張紘撫須而笑。「酒錢要付,船招也可以寫,只須杜三娘多唱幾隻好曲。」
「張相有令,豈敢不從。」被喚作杜三娘的小婦人笑靨如花,熱情地引張紘、陳琳上船。陳琳有心與張紘說些要緊的話,便讓隨從與張紘的侍從另坐一船。兩人入座,杜三娘忙活了一陣,拿來一壺酒,兩隻酒杯,四碟小菜:一碟高郵鹹鴨蛋,一碟乾果,一碟炸得酥脆的小魚乾,一碟涼拌的蕪菁絲,各有特色。尤其是那蕪菁絲,也不知道放的是什麼作料,聞着就讓人食指大動。陳琳也不等張紘招呼,便夾了一塊送入口中。
「船招、筆墨呢?」張紘入座,捲起衣袖,問道。
杜三娘笑盈盈地說道:「張相不急,先吃酒,吃得半酣再動筆,神韻最足。就像煎魚,火候不到,煎出來的魚要麼不脆,要麼不香。又似作戰,時機不到,雖能取勝,終究不夠痛快。若是像朝廷、袁譚那樣,打得不尷不尬,進不得又退不得,豈不急人。」
陳琳聽了,神色窘迫,看看笑容滿面的張紘,又看看談笑風生的船娘,費了好大力氣才將口中的蕪菁絲咽下去。「怎麼,你們吳國的百姓都這麼關心天下大事,連一個船娘都知道中原的戰事?」
張紘還沒回答,杜三娘掃了陳琳一眼,隨即笑道:「客人是冀州來的吧?」
陳琳大奇。「你怎麼知道我是冀州來的?」
杜三娘掩唇而笑,兩隻眼睛變成了月牙,自有三分嫵媚。「客人能與張相同游,想來不是普通人。只是客人身上這件夏衣卻非上品,我吳國的士人是萬萬不肯穿的,兗州人也不太願意穿着見客,只有冀州人見不着真正的好越布,才會當作稀罕物。說句客人不愛聽的話,你這夏衣連我船上的案布都不如呢。」
陳琳低頭一看,果不其然,案上墊的布都比他身上的夏衣更加柔軟細密,頓時鬧了個大紅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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