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行遠心想,畢竟是權傾朝野的門戶,有些小事不足掛齒,又喜他與兄弟們齊心和睦,只叮囑不可違了國法,便不再問。故而這二十年來,陸氏漸盛,府第也佔了國都西北格的三分有一,族中兄弟對陸文馳儘是刮目相看,尊重有加。
「原來父親早已知曉……」陸文馳長嘆了一聲。
陸行遠又是一呆,答道:「為父自然是知道的。你覺得為父不該知道嗎?」
「不是這個意思……孩兒是說,父親最恨這等事,所以孩兒一直以來都瞞着父親,以為不曾被察覺,也不知是哪裏露出了破綻。如今想來,孩兒還是稚嫩了。」
陸行遠臉上神色有些尷尬,遲疑道:「……且不管老夫知不知道,如今陛下是知道了。柳明嫣坐着鯤頭艦來參你,鬧得太液國都上下皆知。這樣大的罪名,陛下若是赦了你,如何應對千萬子民?」
「那麼說,陛下是不肯赦免孩兒了……?」陸文馳忽然覺得一顆心開始往下沉。
「如何赦?老夫夜入來儀宮,摘金冠脫蟒袍地跪下來苦苦求她,好話說盡只求保你一條性命,她都不能答應……兒啊,是為父無能,救不了你啊。」說完便轉過身去似是哽咽起來。
陸文馳聽得又驚又怒,心中一陣焦躁,猛地拽着牢門大聲叫道:「父親,我可是您的嫡子啊。兄長走了之後,孩兒便是您的嫡長子了啊!孩兒知道你一直覺得兄長遠勝過孩兒,可兄長已經沒了,孩兒再不濟,也是您親生的血脈啊。」
「為父何曾不是這樣想,今日瀛澤殿上為父如何苦苦哀求你是見了的,可當着一堆皇親國戚的面不說,魯秋生蘇曉塵這樣的內臣外臣都在,陛下能硬生生壓下柳明嫣參你私吞國庫的奏章已是不易。為父也是想到這一點,才悄悄獨自一人入了來儀宮,一直哀求到這半夜才出來。可就算陛下想要保你,她也是有心無力啊。」
「她是陛下,九五之尊,她要赦我,誰還能說個不字?」陸文馳狂叫道:「柳明嫣算個什麼東西,不過是眼紅我戶部掌着南華島,她這份私心難道陛下看不出來嗎?陛下不是最懂觀心之術嗎?怎不去瞧一瞧她心裏的那些花花腸子?」
「且不說你私吞國庫,當年你瞞着為父我嫁禍於趙鈺,蒙蔽於先皇,這已是欺君罔上的死罪。就算先皇如今已不在了不去說,你應該知道,銀泉公主與趙鈺本就藕斷絲連有舊情,你算計了趙鈺的性命,她如今知道了真相,豈能善罷甘休?今日殿上若非柳明嫣死死抱住她,她真拿尚方寶劍砍了你,只怕陛下也不會把她怎樣。」
陸文馳越聽越沮喪,但依然不死心,哀求道:「父親,銀泉公主終是嫁去了蒼梧,慕雲佑若活着咱們還忌憚她三分,如今就是一個老寡婦,朝中除了陛下再無人可靠,有何為懼?不如……不如從我陸氏子弟中選一個才貌出眾的,入宮伴她帷帳之下,說不定……可以化敵為友,父親覺得如何……」話音未落,陸行遠已是一聲怒喝。
「混賬東西,事到如今還能想出這般齷齪不堪的荒唐主意來,可見你平日裏使了多少下三濫的手段!倘若你有你兄長行事的氣度十分之一,也不至於此!」
陸文馳被當頭一喝,軟癱在地上,泣不成聲地說道:「兒子從小頑劣,不及兄長勤奮,事事落後於他。父親更喜歡兄長,現在又說兒子是下三濫兒子並不能說什麼。可父親心中還是有兒子的對不對?父親出身孤兒,極看重血脈親情。當年也是知道做了金泉駙馬便是死路一條所以才把沒有血緣的兄長推出去,留下我這個嫡親的兒子對不對?兒子知道,兒子心裏都知道,父親面兒上嚴厲得很,其實是護着兒子的。」
陸文馳說得神情激動,忽然轉身扒在門上,淚如泉湧地向外哭訴道:「可是父親,人非草木,兒子心裏是懂得的,懂得父親的期待,所以兄長沒了之後兒子才加倍努力,掌戶部二十年來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為父讓你努力,也沒有讓你去私吞國庫啊!你這樣無法無天恣意妄為,我陸氏一族的榮華豈不全斷送在你的手上!」
陸文馳聞言忽然大笑起來,笑聲幾近氣竭,迴蕩在整個地窖般的牢獄中,聽上去顯得低沉而悲涼。
「陸氏一族的榮華?父親,您以為這些年陸氏一族的榮華是怎麼來的?若我和弟弟們都像您一樣兩袖清風不沾煙火不取朝廷一分俸祿,只怕我們陸氏一族早就餓死了。您還不知道吧?弟弟們的商盟的收益多是來自礦藏,可他們名下的礦山礦洞早在十多年前就開始枯竭了!若不是我一船又一船的金錠拉到他們島上去假充獲利,陸府哪裏能有今天的吃穿用度,哪裏能有您的富可敵國?您知道嗎?單您的一輛八駿寶車,就夠一戶中道人家吃上三十年,您隨手一把扇子上的扇墜都值千金吶。您不會真的以為這些都是弟弟們靠着生意掙來的吧?」
陸文馳站起身來接着狂笑數聲,又仰天悲嘆道:「父親,您睜開眼睛仔細看看吧!是我!是我這個不孝子,髒着手去挖來那些金錠供父親使着還小心翼翼不敢告訴說出來,怕惹怒了父親!是我撐起的這二十年來陸氏的榮華富貴歌舞昇平!是我的金錠才保得您舉國皆知的不取分文的清譽!現在您倒要跟我來說陸氏的榮華了是嗎?」
陸文馳如胸中決了堤一般,一口氣說出了憋在心頭一輩子的話,他忽然覺得心中輕鬆無比。
其實一開始,他並沒有打算從南華島上私運那麼多金錠。先是商盟的弟弟們找上來訴苦,說礦源枯竭,後來又是那些清水衙門的族弟們來討要求幫襯,這才出手相幫,金錠也越運越多。
說實話到後來他也清楚,並用不了那麼多的錢,多了也是堆着藏着,可慢慢地他已停不下手。這陸府上下,每日山珍海味千壺百宴,每一錠白花花的銀子使出去,都顯出他陸文馳的能耐。他覺得滿足,覺得榮耀,覺得這能使出去的錢越是多,父親就越能認可自己。
雖然他害怕告訴父親這不是弟弟們而是他掙來的,可心中又希望父親能隱隱知曉那麼一點點,知曉他並非無用,可以誇他一聲好兒子。
如今,該說的不該說的今天都說出來了,想必又要引來父親的一陣雷霆之怒。無所謂了,從小到大自己被罵得還少麼?都已經是重罪在身,還能怎樣?
兄長在的時候,挨罵的永遠是自己,因為兄長完美無缺。
兄長沒了,挨罵的還是自己,因為自己是兄長了。
陸行遠聽了兒子的這番話,並沒有如兒子想像的那樣暴跳如雷,只低頭不語,似是無言以對。牢門內外,一時沉默了起來。
陸文馳幽幽地說道:「其實兒子也知道,既然做了這種事,終會有這麼一日。只是人生苦短,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再怎麼說,這二十年來咱陸氏一族的富貴也是享了,陛下是收不回去的。兒子本來心存僥倖,覺得哪天若是事發,父親至少應是能保得住兒子的這條命。如此,便是後半輩子日日吃齋誦經去做和尚,為了陸氏,兒子也心甘了。只是沒料到,沒料到會這樣快就……」說完將頭埋了起來,嗚嗚地哭了起來。
陸行遠也是悲悲戚戚的樣子,哀嘆道:「兒啊,父親竟不知你心中如此疾苦。是為父逼你太緊,是為父之過啊。」
陸文馳聞言哽咽道:「父親今日真是好脾氣,兒子……兒子從未聽父親說過這樣的話。父親……其實我受苦不算什麼。事到如今只想問一句,在父親心裏,我可算是個好兒子?」說完,又自嘲般地附了一句:「自然……與兄長是不能比。」
「你當然是為父的好兒子。這些年為父雖然不說,可心裏清楚得很,文駿之後,所有的兄弟裏面,你是無愧於兄長二字的。」陸行遠說得言真意切。
「真的?父親當真如此想?」陸文馳頗有些意外,這是幾十年不曾聽過的讚譽,是自己心中一直期盼聽到,卻又不敢想像的。如今驟然入耳,竟覺得這一瞬的喜悅已讓他忘卻了無數次責罵。
心結一解,心中反倒霽月清風了起來。他平靜了一下心情,淡淡地說道:「父親便直說了吧,陛下打算怎樣。」
陸行遠似是難以啟齒般地支吾了一會兒,說道:「陛下終究還是顧及了我陸氏的顏面。她說,南華銷金案已過去二十年,所涉案人中,趙鈺、沈嫻雲、聞和貴、皆已身死,連親斷此案的先皇也不在了,只剩下了你。若今夜你將所做罪狀都寫下來,再肯伏法,此案便成了死案,再無稽可查。私吞金錠一事,雖然陛下猜到涉案的必不止你一人,但她看在我陸氏為碧海三朝效忠的份上,許你在認罪狀上改成罪止在你,與族人無關,如此我陸氏的清譽和平安便能保住了。」說着從身後拿出一把酒壺,壺身雕刻精美,上面的七角蘭花栩栩如生。
陸文馳看到七角蘭花紋,以為是來儀宮之物,搖頭道:「陛下既然要我死,為何不索性把我交與三司會審,昭告天下,反要今夜偷偷取我性命?這說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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