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鷲尾,就須從她父親鷲尾高廣說起。之前與殿下提過,鷲尾高廣是京中的彈正少弼,官拜四品,是個極清廉的人。他既飽讀詩書,又為人剛正,雖然官階不算高,但清名遠揚,不少權貴都很是忌憚他。」
「彈正少弼……是個什麼樣的官職?」
「哦,所轄的職責應當與你們的御史台相當,就是監督檢舉官員中的不正或瀆職。在琉夏國稱為彈正台,彈正少弼是次官。」
「原來只是次官……卻被人忌憚。」
「是啊,可見其人行事鐵面無私。這一點,高廣是深受我祖父的薰陶。」
「你祖父?」
「哦,她父親曾是我祖父的門生,自他還是學生的時候起,我祖父因喜他潔身自愛剛正不阿的性子,又瞧他家境清苦,便時常接濟於他,殿試之後還舉薦他去了彈正台。」
「原來有這樣的淵源,那麼這鷲尾家與你們秋月家私交很好吧?」
秋月笑道:「論私交是很好,不過這鷲尾高廣自出任了彈正台後,就再也沒有踏入過秋月氏的筑紫半島一步。」
「這是為何?」
「他說既然奉公於彈正台,便當恪盡職守,擯棄一切私交。」
朱芷瀲皺眉道:「好迂的一個人。」
「你也是這樣覺得?我那時還小,只覺得此人自年輕時便受我家的恩惠,如今成了京中要吏,便翻臉不認人,說他迂腐還是好聽的,其實就是無情無義。世人傳言,京中乃是林氏的勢力範圍,這鷲尾既然在京就職,又知曉林氏與秋月氏兩下交惡,那麼轉了風頭站去林氏那邊,也不難懂。可我祖父不這麼想。」
「哦?你祖父如何說。」
「他說,鷲尾君此時絕私交,是為了保我秋月氏的清譽,他越是無情,將來就越不會有人說秋月氏徇私在彈正台上暗中扶植自己的門生,以致落下話柄。何況我秋月一族向來不做貪贓枉法之事,他鐵面無情,更顯我秋月氏清白。」
朱芷瀲聽得不住點頭。
「我從小也聽我母皇說起過。她說那些大臣們總是害怕她用觀心之術去觀他們,其實倘若他們心中沒有鬼,何須懼怕觀心之術。像陸阿翁那樣的老臣,觀了也只有忠心,反倒讓人親信。這個鷲尾行事,其實就是這個道理了。」
秋月笑道:「果然這些道理都是萬國共通的。」
兩人說着說着,不覺已經進入到一片山林。林中翠竹遍生,小徑獨幽,風過之處,碧葉成聲。
秋月遙指遠處,「你看,那邊有個茶水鋪子,劃了半日船又走了這許多路,我們不妨去坐下來歇一歇,吃點東西。」
朱芷瀲順着望去,果然看見有個茶鋪,邊上裊裊的煙氣兒縈繞直上。
鋪子中正忙着一個老婦,見了二人,便招呼他們坐下。
老婦先是端來兩碗玄米茶,和一碟瓜子。
秋月實對那老婦笑了笑,道:「我們是外鄉人,有什麼吃的,也取一些來。」
老婦依言轉身端了兩隻碗盞上來。只見碗中湯色清亮,還有幾個丸子。
「這是……?」
「這是我們這裏的小食,叫白玉丸子,是用糯米做的,裹入豆沙燉在糖水裏,很好吃的。」
朱芷瀲奇道:「咦,我怎麼從沒聽說過濱州還有這樣的小食。」
秋月實笑道:「濱州偏遠,有些你沒吃過的東西大約也是有的。」說完,先舀了一勺,邊嘗邊贊道:「入口綿軟,很是不錯。」
老婦見他出言稱好,一臉喜色,又殷勤地端上一碟松子道:「那二位慢用,老身就不打擾了。」
朱芷瀲瞧着老婦又回到灶邊去,也嘗了一口,果然是自己不曾吃過的滋味,難得的是甜淡適宜,很有分寸。
「方才說到哪兒了?哦,是了。這鷲尾高廣鐵面無私,與你家斷交了?」
「是,鷲尾遞了一封斷交的書信給我父親,就再無消息了。直到多年後某一天,忽然有個年輕的女孩子,出現在筑紫半島的秋月城。」
「秋月城?」
「哦,那是我秋月氏在筑紫的居城。那時我父親還健在,這個女孩子持了一封書信,說是要面交給我父親。」
「她就是……」
「不錯,她就是鷲尾高廣的女兒,鷲尾螢。」
「原來她單名一個螢字。」
「我父親看完信後一言不發,把她留在了城中。起初我們也都很奇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後來父親說,這是高廣的女兒,因為高廣的妻子去世了,想要把女兒寄養在秋月城。」
「他不是都與你家斷了私交麼?如何又把女兒送來。」
「據我父親說,高廣的信中提及自己任少弼以來,已經得罪了不少京中的權門豪貴,他本人雖無所懼,唯獨怕身邊這個女兒受了牽連遭人暗算,於是想把女兒送離京城,尋個妥善的庇護之所。其實高廣的夫人年紀尚輕,雖然信中高廣稱她是急病亡故,但我父親猜測死因並沒那麼簡單,應是遭人所害,不然他也不會那麼匆忙地把女兒送過來。」
朱芷瀲默然。
父親的心思她從來都不會懂,她只知道從小母親寵她愛他,為了她什麼事都肯變通。她幼時體弱,在襁褓中夏日懼熱啼哭了幾聲,母親便把殿前千步之內有遮擋的宮殿全都拆了,就為了能送進幾縷涼風來。她喜歡在殿前的湖邊用石子打水漂,但嫌那石子表面粗糙不好使,母親便讓人挑了玉石磨成玉片讓她打水漂。到如今,沉在湖底的玉片依然不計其數。母親不僅不在意,還親賜了「沉玉湖」三字,以示風雅。
母親說父親走得早,所以更要替父親好好疼自己。
天底下的父母難道不都是一樣的?
可這這個叫高廣的男人,不愛他的妻兒麼?他能做的,就只是看着妻子死,或是把女兒送離身邊?
她不懂。
兩人吃完一碗白玉丸子,起身結了賬繼續走。朱芷瀲抓了一把松子在兜里,邊走邊磕。她忽然想起某次與銀花躲在筐里一同吃蜜餞,看着蘇曉塵被毛賊圍住的事來,不由又嘆了口氣。
秋月實這些日子以來對她的嘆氣已是心知肚明,便扯回鷲尾的話頭,好讓她不要對蘇曉塵徒增憂思。
「鷲尾
高廣也知道此時把女兒送來,與當年的絕交之舉頗有相悖,便在信中說只要女兒能平安,從此改姓更名也無不可,還望秋月氏憐憫。我父親拿着信,瞧着這女孩子又楚楚可憐的樣子,不禁惻隱。於是他讓我母親收入閣中,做了侍女,只留個名,隱去了姓。」
「隱姓?」
「對,我琉夏國的女人只有貴族與武士才有姓,譬如像阿藤和阿葵,都是百姓的孩子,就只有名,沒有姓。鷲尾隱去了姓,也不會有人生疑。」
忽然竹林中一聲抱怨傳來。
「殿下,阿葵祖上也是武士,只不過窮困潦倒,連刀都賣了,無顏自稱武士,就只能埋沒了身份。阿葵祖上是姓高田的。」
秋月笑了起來,朝林中高處說道:「哦?原來你是有家世的人,我竟然不知道。難怪有幾次我練武時你在旁偷窺,原來是武士之後。」
竹林深似海,隨風卷碧濤。
秋月見林中的阿葵不再說話,又自笑道:「定是被我說了偷窺練武之事,覺得理虧,就不吱聲了。」
朱芷瀲卻問:「怎麼?你練武的時候,是不許人看的麼?」
「我練刀時用的若是竹刀就無妨,不僅可以看,我還時常傳授他們刀法。但我若用的這把靈刀,就不可以了。」
「這是為何?」
「靈刀荒鷹,一旦出鞘必飲人血,我就算是用靈刀來練,多半也是不出鞘的。」
「所以阿葵偷窺幾眼,你也就假裝沒看見了?」
秋月笑了笑,沒有說話。
朱芷瀲從未聽過還有這樣的靈刀,好奇心大盛,又問道:「那你出鞘練刀時真的就從沒被人看見過?」
「其實……有一個人見過。」
「誰?」
「鷲尾螢。」
「她?她偷窺你練武?你沒有察覺嗎?」朱芷瀲話音剛落,忽然想起鷲尾那形如鬼魅的身影。
想要不被察覺,對她又是什麼難事呢?
「那日我練刀,是在夜裏。練刀講究凝神聚氣,所以方圓二十步內尋常人的氣息,是瞞不住我的。不料鷲尾螢竟然能一直伏在牆邊的櫻花樹上而不為我察覺,若不是我碰巧揮刀時卷到了落在她身上的花瓣,我確實看不出那一截樹幹是她喬裝所成。」
「喬裝成樹幹?這是隱遁術,鷲尾真是精通五行之術!」朱芷瀲以前只是聽銀花提過隱遁術,但銀花說她也學得不夠精純,所以教不了自己。
「不錯,隱遁術是霧隱流中的秘術,霧隱流又是林氏的組織。所以我以為是林氏派來的刺客,當即把刀出鞘準備斬殺這偷窺之人。」
「你……傷到她沒有?」
秋月搖搖頭,「沒有,鷲尾的身影很快,在我的刀下躲過了三招。」
朱芷瀲吐了吐舌頭……聽這意思,她也沒能過得了你第四招。
「我因在祖母的閣中見過鷲尾,所以當我在第四招以刀尖撩落她的面紗時,我也很意外怎麼會是她。」
話音剛落,秋月忽然擺了擺手,示意朱芷瀲先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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