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都退出去!」
溫帝身邊的小季子聽了有些猶豫。
師傅交代過,無論什麼事,都不得走遠,必須盯着,這可如何是好。正躊躇間,溫帝低聲斥道:「出去!」
小季子趕緊一低頭,躬身和侍衛們一同退了出去。
子時已過了大半,天上依然霧慘慘地烏雲不散,依稀能看到半弧之月被蒙在雲中,透出幾束暗淡的光。
老婦人緩緩地轉過身來,雪白的鬢髮梳理得一絲不苟,面對着一國之君和兩太師之母,氣度間竟是毫不退讓。
「是你……竟然是你!」黎太君將銀頭杖往地上重重地一戳。
溫帝亦是愕然。
魏太嬪。
一個幾十年來不問世事只深居長寧殿的佛堂中的女人。
一個曾被先帝寵幸過,又因觸怒了先帝由妃位被貶做嬪的女人。
「不錯,是我。黎柔,多年未見,別來無恙?」
溫帝神情呆然,他記得這個魏氏在他小的時候有時會用草編蟈蟈給他玩,那時她還是魏妃,聽宮裏人說過,這魏妃是曾經深得父皇喜愛的寵妃。說起來,父皇的其他妃子們不知道為何,都不喜歡自己,見了他便躲,只有這魏妃沒有,他小時候見了她也還會稱她一聲魏娘娘。
後來父皇身子漸漸不濟,脾氣也變得不好。有一天不知為了何事,父皇忽然降旨將這魏妃貶為魏嬪,責令她入佛堂面壁,故而自己登基之後便再也沒見過她,縱使偶爾為了孝名去長寧殿探望另幾位太妃,這魏太嬪也是自閉於佛堂內不與相見的,想不到今日竟會在這樣詭異的地方重逢。
「魏……魏太嬪。為何是你?」溫帝百思不解,不禁問道。
黎太君早已耐不住搶先上前一步,厲聲質問道:「魏姒!果真是你……你引誘太子妃到姐姐的居殿來,假她之手以冷心草毒害聖上,以姐姐的鳳釵誘我出來,又唆使太子妃以多子多福草助喜。到底是何居心?」
黎太君既已看清了真面目,心中大定。論身份對方雖然是在她之上,但論權勢,她是權傾朝野的太師府的主母,對方不過是個失了寵的太嬪,一個被遺忘在深宮裏等死的老嫗,何足為懼?
「黎柔,你可知道佛經中常論因果報應。縱使人生不過幾十年,可只要你犯下了罪孽,終會得到業報。種因之時你我尚且妙齡,如今瓜熟蒂落時,我們都是風燭殘年的白髮老嫗了。可只要能等到這清算的一天,能看着你太師府土崩瓦解,看着你不得善終,我這一生就不算白等,也沒有辜負了先帝的垂愛和臨終前的囑託!」
「你……你在胡說什麼?!」黎太君神色大變。
「五十年前,你們陰牟國來蒼梧朝貢,先帝入夜賜宴,不料生出變故,席間你父王被衛兵刺死,三日後,陰牟國亡。你與你姐姐從喜樂無憂的貴女成了國破人亡的孤女。誠然,如此飛來橫禍,你們姊妹兩個不可謂不可憐,也着實令人嘆息。可是……你黎柔千不該萬不該,動了那樣蛇蠍歹毒的心思,竟然與慕雲老賊勾結在一起……」
「住口!」黎太君已是臉上發白,嘴唇哆嗦。不知何時天上的烏雲已散,月光照在她的臉上,越發顯得毫無血色。
溫帝聽得臉色鐵青,顯然魏姒口中的慕雲老賊說的是慕雲鐸,對這個黑袍金冠如大山一般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的老太師,他一直都又恨又怕,聽到魏姒如此痛斥,似是有自己不知情的事被隱瞞至今,於是全不顧黎太君就在身邊,也是一聲喝道:「說下去!」
「陰牟國破,舊境中人心浮動難收,反亂四起。先帝急着嚮慕雲氏垂問對策,慕雲鐸說既是想要收服人心,只須納了陰牟國長公主為妃,承諾日後生下皇子立為太子,那些造反之人便再無名分。先帝聽了毫不生疑。只因他李氏君王,一直是智虧之症,又宅心仁厚,他一輩子都以為只要善待慕雲氏,便可君仁臣智天下太平。殊不知慕雲鐸身居太師之位,已是位極人臣,可他人心不足,早已有了竊國之心!他借着先帝垂問之際,竟然想出了暗渡之策!」
黎太君一聽到「暗渡之策」四個字,已是慌了,口中大喝:「賤婦休得妖言惑主!」一邊執起手中銀杖便要上前砸去。溫帝眼明手快,伸手去攔,硬生生地一把將那銀杖按住。
「繼續說下去!」
「慕雲鐸的『暗渡之策』一計三環,我只聽到了第一環,其餘不知。不過單是這第一環,便足以偷天換日,罪孽滔天了!」
黎太君被溫帝隔在身後,上前不得。聽到這裏,知道魏姒接下來要說什麼。既然這事本來就是打算明早說與聖上的,那麼事到如今,索性不攔也罷,何況聽她說她只知曉暗渡之策的第一環。
「慕雲鐸處心積慮,你黎柔又睚眥必報,你們倆個一拍即合。說是三太師入帳研墨,墨香一刻算無遺策,其實那天不過是做個樣子給世人看。慕雲太師三人,黎氏姊妹兩人,你們這五個人在前一天就已經謀算好了一切。你姐姐名為入宮立為先帝的璟妃,實則與慕雲鐸的胞弟慕雲鉉私通後暗結胎珠!」
溫帝按住銀杖的手忽然開始顫抖,轉而另一隻手也扶上了銀杖,此時的他已是比黎太君更需要支撐。
「魏姒……魏姒……你竟敢如此狂言悖逆!朕,朕要殺了你……」
魏姒淡淡一笑:「殺了我?孩子,我本來就是個等死之人,你要殺我,有何不可呢?可我不過就是說了幾句真相,那些始作俑者,你又要如何處置呢?」
溫帝聞言,眼光緩緩移向身邊的黎太君,顫聲問道:
「她說的,可是真的?」
黎太君看着溫帝那雙長眉細目,含淚道:「孩子,你可是我陰牟國唯一的……」
「朕問的是這是不是真的!」一聲暴喝之後,倏然一隻手已掐在黎太君的頸中,奈何那手顫到了極點,使不出半分力氣。
黎太君這一句蒼白的回答等於是挑明了一切,溫帝的腦中一陣暈眩,耳邊魏姒的聲音還在繼續。
「慕雲氏向來以陽謀取天下,出師所到之地無往不利,奈何先帝在位時天下太平,慕雲鐸想鳩佔鵲巢卻苦於沒有機會,於是才動了這些陰毒的心思。他先是諫言讓先帝納妃平息人心,後又假意流露出對黎柔有意,使得先帝將黎柔指婚於他。那黎氏長女入宮後,先帝喜她容貌端麗性情平和,便立刻立為璟妃。不久後,璟妃恃寵,趁機以喪父之痛為由,懇請先帝允她時常出宮去太師府探望妹妹,因先帝對她心中有愧,並未多想,便應允了。他哪裏知道,探望是假,私通是真。慕雲氏祖制百年,兄弟三人分宅不分府,赫赫揚名太師府實則竟是一座奸險之徒沆瀣一氣藏污納垢的地方所在!這樣的醜事,我不讓你們屏退左右,難道要當着所有人的面昭告天下這些折辱先帝之事嗎?」
黎太君見溫帝一臉慘然,心痛無比。顧不得溫帝尚掐着自己的脖子,反寬慰道:「孩子,這一切並非全是如此。老爺當年固然是暗中行了一些事,但一切都是為了天下大計啊。他是那樣雄才偉略之人,在他的心裏,又豈會只為了區區一個蒼梧國的君主之位出此計策?他最大的心愿是盼着咱們的後人可以問鼎中原,一統天下啊。李氏世代智虧,受慕雲氏輔佐做得幾世君王已是福報,有何能可居天下之主?難道我慕雲氏便一直要扶着這個不成器的李氏乃至生生世世嗎?你是我慕雲氏的子孫,這麼多年下來,你必是知道的,你從未有過智虧之症,相反還聰穎過人,這若不是慕雲氏的血脈和謀算,你如何能有今日御極一國的地位?」
溫帝尚未開口,魏姒已大笑起來:「世代智虧便合當該死嗎?李氏自高祖皇帝起便待你慕雲氏如宗室子弟一般,如今卻落得一個斷子絕孫的下場。這還是你口中說的福報?智虧如何?智冠又如何?人心善惡,公道長存,縱然慕雲老賊能謀算天下,可在我眼裏,他連做個人都不配!」
「你住口!休得侮辱老爺!他鴻鵠之志豈是你深宮一怨婦所能懂得的?」黎太君已是氣極。
「先帝生前如此寵愛聖上,即便是在臨死前不久知曉他不是李氏的血脈,卻仍不肯割捨。聖上,你既然是慕雲氏的子孫,也是聰穎之主,那就不妨想一想先帝臨終前的囑託!」
黎太君愕然,「什麼……先帝知道?他是如何知道的?他有什麼囑託?」最後一問問的卻是溫帝。
溫帝不理會黎太君,恨恨地看向魏姒,道:「你連先帝的囑託都知道……你果然知道不少。」
「我自然知道。我不僅知道先帝要你韜光養晦,將朝政全部交給太師府,自己則裝成無為之君,還知道先帝要你發誓日後定要找到機會將太師府連根拔起!不然就受先帝化作的厲鬼所擾,日日在那常青殿中不得安寧!」
「竟然……竟然如此毒誓,先帝他……」黎太君失聲驚呼道。
「可先帝就是沒有告訴你為什麼,對麼?」
魏姒忽然發出一陣狂笑:「他那是實在沒法告訴你,你永遠都滅不掉慕雲氏,因為你自己,就是慕雲氏啊!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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