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樵」字正是葉夫人寫了好幾次都不中意的字,本就是心存芥蒂之事,被丈夫一眼看出弊端,越發難捱起來,只是半天沒聽到他言語,終於忍不住回頭問道:「那『樵』字如何?」
葉知秋笑道:「夫人肯與我說話了?」
葉夫人臉色一沉,又別過頭去。
「夫人……我今日既然來了,就不會再與你理論那些你不愛聽的事。可是夫人與我確實也很久沒有談論書法了,我今夜過來,真的是只想與夫人品字論墨別無他意,畢竟咱們同習書法已經風雨幾十年了,夫人何不也暫時將那些不快的過去拋在一旁,與我心平氣和地說幾句話呢?」
葉夫人冷笑道:「只怕你葫蘆里賣的不止是這一味藥。」
葉知秋黯然道:「夫人,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曉塵已不在府中,茵兒也大了,日益漸老的只有我們倆人。我不過是想過來說上幾句家常的話,能否請夫人不要……不要再視我如仇敵一般。我知道,我說什麼樣的話,夫人都難免會風聲鶴唳般地覺得我有所圖。但今夜除了書法,我絕無談及任何其他事的意思,但凡提及一個字,夫人大可逐我出去便是。」
「哼,你只要別把那些齷齪事來勸說於我就是萬幸了。」
葉知秋從一開始便隱忍不發,當下葉夫人再刻薄他,也只是淡淡回了句:「不會。」
葉夫人將信將疑,將身子轉了過來,雖未說話,但較之前的神色已是緩和了一些。
「夫人,似『樵』字這般下方四點水的筆畫,藕斷絲連處最是意趣所在……」葉知秋說着,提起筆來蘸了蘸墨。葉夫人見他作勢要寫,忍不住起身來看。
只見丈夫輕提紫毫,筆斷意連,着墨處果然是妙趣橫生,令人嘆服。
葉知秋見她全神貫注,趁勢又寫了幾個有四點水的字,細細講解了一番。葉夫人聽得在理,被點撥得通透,也不由點頭。
這轉眼間便是一盞茶的功夫過去了,葉夫人早忘了身上的「不適」,漸漸開始與丈夫一問一答起來。
葉知秋說了一會兒,順手提起一件衣服替妻子披上,又將那碗湯遞過去說,「尚有餘溫,趕緊喝幾口罷,你不吃東西,總是讓我擔心。」
葉夫人皺眉道:「不想吃。」
「難不成還要像小時候那樣,我餵你麼?」葉知秋似笑非笑地問道。
葉夫人不覺臉上一紅。
丈夫說的是當年他二人從北境一路南逃的事。那時他們身上沒什麼食物餓得不行,曾經沿途路過農戶時好容易討得一碗熱湯,然而自己從小養尊處優慣了嫌那湯水腌臢不肯吃,是丈夫省下那碗湯一口沒喝,親手一勺勺餵了自己。
風雨五十年,畢竟是枕邊人,大半輩子的情分,又豈可三言兩語便抹了去。何況自己再惱,也是惱他不肯過安生日子,若撇開那些事情不說,丈夫對自己確實也挑不出什麼別的毛病來。 電腦端::/
葉夫人端起碗勉強喝了一口又擱下,算是沒有拂了丈夫的意思。
「你今日來,真的就只是說說書法的?」同樣的問話,語氣已經沒有方才那樣嚴厲了。
「是。」葉知秋微微笑道:「可是夫人受了我的教,也不能白受,總得有所回報才是。」
葉夫人暗忖,果然背後有意圖,當下變了臉斥道:「你又打什麼主意?」
葉知秋忙擺手道:「夫人莫急,且聽我把話說完。」說着從袖中取出幾張文稿遞了過去。
葉夫人接過看了看,疑惑道:「這……這是何意?看這上面寫的,似乎是你禮部平日裏抄寫的公文?你拿來與我看這個做什麼?」
「夫人,你且別管上面寫了什麼,你只看此人的字。我今日說了是與夫人來談書法的,就不會說別的不相干的事。」
葉夫人一怔,依言細細看了起來。
葉知秋繼續說道:「此人是我禮部新任的一個主簿,年紀尚輕,也與我們一樣,是個喜好書法的。他知道我有些造詣,便私下拿了字來向我求教,奈何他寫的都是楷書,非我所長。我想要教他,卻總也說不到點子上,以至於他聽了也似懂非懂。所以我琢磨着拿來與夫人看一看,定能有所受教。這是他平日裏抄寫的公文,我隨手拿了幾張過來。」
葉夫人聽了,顯然臉色舒緩了不少,她坐在燈下看了好幾遍,方開口說道:「此人確實是個年輕人,看他的字頗有些意思。」
「哦?夫人此話何意?」
「字如其人,你且看他的字,寫的雖是小楷,卻總有些肆意,不大肯約束。可說他不約束,大起大落時倒也還合規矩,而且寫得好的地方都頗有章法。我猜想此人定是從小就請了大家名師做范,所以才能有這樣的筆鋒。可是……」
「嗯?」
「可是他的字於細微之處瑕疵頗多,若說是名師為范,卻沒有替他指正出來,很是奇怪。」
葉知秋不由暗自佩服妻子察之入微。
這字正是太子李重延在禮部平日裏抄寫的公文,太子從小便師出書法名家,自然會有名家的風範,然而那些老師終究是顧忌了太子的身份,不敢過於嚴苛,所以太子的字粗看沒什麼毛病,細看卻是毛病一堆。
葉夫人繼續說道:「此人書法根底尚淺,想要精進還須時日,要是換做我是你,也不用說別的,先讓他將狼毫筆寫壞十幾根,自然能上一層樓。」
「夫人說的是有道理,可他誠懇求教,我若這樣答覆,未免顯得有些敷衍?」葉知秋面有難色。
葉夫人覺得有些奇怪,區區一個年輕人,如何丈夫應對得如此謹慎?她低頭思索了一番,問道:「方才你說他年紀尚輕,就能新任六品的主簿,莫不是京中哪家權門的公子,所以請了老師也不敢教得太嚴,你也得與他客客氣氣的?」
葉知秋尷尬一笑道:「呃……京中的那些事夫人也是清楚的,每年不總有那麼一兩個朝中同僚的孩子塞到各部里來混俸祿的……他父親的來頭不小,乃是……」剛說到這裏,忙掐了話頭道:「嗨,咱不說這些朝中不相干的事了,咱只說這字。」
話頭是葉夫人牽出來的,葉知秋卻很自覺地沒說下去。
雖不是什麼緊要的事,葉夫人覺得丈夫今日好像確實是有些和解的誠意。
「夫人,我拿到他的字後,心想若要指點於他,便當臨摹一下他的字,才能更容易覺察出他哪裏寫得不對勁。可是有那麼幾個字,我總是學得不像,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就寫成了這樣,譬如這個、這個、還有這個字。」
葉夫人順着看去,讓丈夫寫了幾個做比較,用心看了一會兒,說道:「我明白了。」
「夫人明白什麼了?」
「見字如見人。你學他的字不像,是因為個性使然。」
「個性?」
「不錯,你做事向來心思縝密,寫楷書時鋒藏不露,他的字則沒那麼多深思熟慮,下筆時也隨意了些。」
葉夫人說着,提筆臨了幾個字,果然比起葉知秋來,要更像那公文上的字跡。
「你看他,尤其是撇捺收筆時,該斂未斂,反而喜歡作勢賣弄,想必平時也是個好大喜功之人。」
「呵呵呵,原來如此,夫人果然眼光犀利獨到,容我來試試。」葉知秋立刻也跟着臨了幾個,雖然像了幾分,但還是差強人意。
倆人一旦切磋起書法,向來忘了時辰,葉夫人一邊教,葉知秋一邊臨,說到心意相通之處,自有溫言軟語一番,竟將先前的嫌隙冰釋了大半。
只是寫字頗費心神,葉夫人忍不住端起那半碗冷湯想再喝幾口,被丈夫攔住。
「你要喝我再替你去熱就是。」葉知秋說着便要端起碗出門去。
「不用。」葉夫人伸手攔住,她看了丈夫一眼,低頭道:「不用……其實……你肯如現在這般,便比什麼都好。其餘的,我什麼都不用……」
「夫人……」葉知秋擱下碗,輕輕將妻子攬入懷中,「我肯的,我真的肯。我想過了,咱們年歲都這麼大了,你丈夫雖不似碧海人那般短壽,可能與你廝守之日也不足萬日,咱們從小便死裏逃生,經歷了常人所不能承受的苦,這已是祖宗莫大的庇佑……」
葉夫人聽他提及往事,不由動情訴道:「這原是我與你說過千百遍的話,緣何你今日方才醒悟過來?花開花謝不過瞬間,你我又何必去追求那些縹緲易散的東西?只是我不明白,你怎麼會忽然就轉了性子,肯說出這樣的明白話來……」
葉知秋幽幽嘆了口氣道:「你聽說了的,韓復死了。他死後,我才如夢初醒,方覺這世上之事無論是喜怒哀樂,還是王寇勝敗,於神明眼中不過是匆匆而過的一夜啼笑罷了。朝不保夕的日子,我也是累了。」
葉夫人掙開丈夫的懷抱,睜大眼睛詢問道:「你果真是這樣想的?你要我如何才能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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