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佑的十六引車輦就候在殿外,赫萍與赫琳秉承他的意思先將朱芷瀲扶上了車,剛要跟着隨行,被蘇佑伸手止住:「你們不必跟着,去殿內告訴大巫神,這一來一去須得耗上不少時辰,他若是等不及,也不用干坐在這裏,和眾人先散了等明日再說不遲。」
赫琳一聽不許跟着,臉上頗有些失望的神色,她入太液城時見各處亭台樓閣宮宇連綿,已是大開了眼界,聽說還能入涌金門去,暗自興奮不已,不料卻被蘇佑吩咐留下。
赫萍則沒她那麼失望,回道:「方才奴婢出殿時大巫神已傳過話來,說璽印之事乃是頭等的大事,今夜便是等到半夜子時,也要在殿中候着。溫樞密還說讓莫族長安排了所有人的膳食,回頭到了傍晚便送到章德殿中來,國主只管放心去取璽印。」
赫氏二姝說的都是南語,朱芷瀲在車中聽得一怔,心想這兩個婢女穿的都是伊穆蘭人的服色,說的南語卻如此標準,看着倒像是南域出身。於是悄悄掀起車窗的帘子朝外望去,將赫琳與赫萍的面相細細瞧了一番。
蘇佑一聽,皺起眉頭來。這溫氏二老真是配合得默契,連一絲拖延的機會也不給自己。說是在章德殿內等候,實際上是將明皇和碧海群臣全都扣在了身邊,以告誡小瀲入了來儀宮後只老老實實地蓋了璽印,休要動了別的心思。
他看了看車後方,血焰王祁烈已經跨在大烏雲獅上,身後還讓兵士牽着他的小烏雲獅。祁烈朝赫琳招了招手,喚到身邊說道:「去稟告國主,坐騎有我替他牽着,他想坐車便坐車,想騎馬時就下來換馬。」
蘇佑聽了此話,知道他的意思。
方才章德殿中暗波洶湧,祁烈特意牽上小烏雲獅也是單獨有話想要與自己說。
至於什麼時候說……我就在車後面跟着,看你自己把握。
時值午後,日頭漸西,淡金色的光輝將祁烈的身影映得越發巨偉,幾乎將車輦遮住了半邊,也罩在了蘇佑的身上。
蘇佑緩緩抬步登輦,忽然從腳下湧上一陣身心俱疲的乏力感。
北漠,南域。
自己就像被夾在這兩座山間的河流一樣,只能見縫插針地向前蜿蜒流淌,既看不到方向,又無法回頭。哪一邊的地勢低了,便會流向哪一邊,每一刻都是隨波逐流的無奈。
心愛之人近在咫尺,彼此間卻好像隔着山峰數重,說不上話。
蘇佑入了車輦,朱芷瀲紫衣金冠地正坐在那裏,臉色既不喜也不憂,目光朝前望去,似是全然瞧不見他。
蘇佑默默地坐在另一側,一時無言以出。
車輦緩緩地沿着太清九殿前的甬道出了太清島,轉向東側的流芳門。
車內一片寂靜,時不時地從窗欞邊透進來幾縷陽光,照在桌几之上,桌上置着一套碧海毓窯的黑瓷茶具和幾碟點心,茶壺和茶杯上都是掐了金絲的上等黑瓷,被餘輝掠過,閃耀出精巧喜人的光芒。
蘇佑知道壺中一定已經涼好了黑岩青針,這是赫萍每次都會在他坐車前事先備好的。
他低頭走過去,拿起茶壺斟了一杯七分滿的茶水遞向她,沒有說話。
朱芷瀲既不接過,也不出聲,緊咬着雙唇只把目光投向低處。
蘇佑僵在那裏有些尷尬,不得已舉杯將茶水一口氣全喝了,這才放下杯子自嘲般地笑道:
「許是早上吃得咸了……我再飲一杯罷。」說着又自斟了一杯,尚未舉杯,淚水再也憋不住,順着臉頰便流下來。
朱芷瀲見他這般,壺梁閣中的往事猶如倒影一般歷歷現於眼前。
多少次她從窗前跳進來,也像這般自己拿起杯子自斟自飲,大蘇見多不怪了,便只管自己埋頭看書,有時也不招呼她。
於是她就拿着杯子坐在桌旁,痴痴地看着他舉着書。
可他明明背對着自己,有時卻會被盯得背如芒刺,心猿意馬起來。
那總是她最期待的一刻,只消再等上片刻,他就會慢慢轉過頭來,露着白牙笑問自己:「你看着我做什麼。」
她尤其享受他棄書轉頭看過來的瞬間。
青衫、玉冠、墨香、摺扇。
清爽的笑容猶如夏日陣雨過後湖上掠過的微風,讓人心怡不已。
然後她就會故意反駁道:「明明是你來看我,反問我做什麼。」
說的都是些沒來由的話,只有笑意是隨心流露的。
人生若只如初見,執手相看兩不厭。
朱芷瀲抬起頭來,不意與他四目相觸。
白袍、金冠、荊紋、彎匕。
她終於再難強撐下去,幽幽地嘆了一聲道:「大蘇……為何偏偏是你。」言罷,兩行淚下,泣不成聲。
「你問得不錯,為何偏偏是我……倘若我能回答,大約也不至於心苦至此。我也不知為何,不過一夜之間,舅舅、舅母、老楊和你,所有人與我親近的人全都不見了蹤影。等我回過神來時,我就像被圈養的珍獸,被仔細地關在籠子裏,好吃好喝地餵着,沒有人告訴我要去何處,也沒有人告訴我明天要做什麼。就算是到了大都,他們告訴我這樣那樣的秘密,也只是一種知會。」
蘇佑說着說着,忽然忍不住高聲問道:「小瀲,你能明白那種感覺嗎?不管他們如何尊敬你,卑躬屈膝地拜在你身前,可是他們永遠都是居高臨下地知會我,知會我的身世,知會我使團的秘密,知會我佑伯伯是因何而死,知會銀泉公主為何被劫。好像這世上所有發生的事,都只不過是他們按部就班排演的一齣戲文,由他們決定了生旦淨丑的生死哀樂,甚至讓人覺得就連我自己,也不過是他們安排的其中一角。我沒有絲毫能夠反抗的餘地!」
朱芷瀲聽他這般辯解,止了淚水,冷笑一聲:「沒有絲毫反抗的餘地?可你是國主!就像方才在殿上你說的,你是伊穆蘭百族之首!誰敢忤逆?」
蘇佑被她寒霜般的笑容刺了一下,搖頭道:「小瀲……你變了,你以前不會這樣說話的。」
朱芷瀲抬頭瞧着蘇佑反問道:「你沒有變嗎?你現在的樣子,果然和我那次夢中見到的一模一樣,就連你頭上的那頂金冠,都一模一樣。你說夢都是相反的,可現在你與夢中的那個異國之主全無分別,我聽他們說,你連名字都改了去。你說我變了,可你還是那個大蘇嗎?我認識的大蘇,寧可自己不會游水也要跳到湖裏,只為不願把我帶下水,妖獸當前擋在我身前讓我先跑也不曾退縮過半步,為了替我作辯在撫星台上不惜得罪陸氏一族也要力證我的公允。我認識的大蘇,他……他從未忘記過清漣宮前與我的約定。可我眼前的這個人,他怕是連他自己是誰都已經忘記了!」 手機端::
「我沒有忘記!小瀲……衣冠也好,姓名也罷,我從未忘記過我是誰,我也從未忘記過你我當日的盟誓。從知道你出太液城尋我的那一天起,我無時不刻不在惦念你的下落,然而我……我雖是伊穆蘭的一國之主,實際上卻處處被溫蘭他們牽製得動彈不得,我……我……」蘇佑把住桌角的那隻手的手背上已憋得青筋暴突,顯然心中不甘到了極點。
「我知道你在恨我,伊穆蘭大軍攻破霖州,金羽全滅。如今又兵臨城下,拿住你母親就勢逼人。而我又是伊穆蘭的國主!你不恨我又去恨誰……可是!你仔細想一想,倘若我不隨軍南下只躲在大都里,溫蘭便能不出兵嗎?他醞釀了近二十年的謀局,豈會因我一個初登國主之位的王儲而罷手止戈?一旦他親自坐鎮軍中,下手之時豈能有留情?只怕碧海如今更是哀嚎千里的一片廢土了!」
蘇佑越說越激動,他指了指窗外:「你可知我身為國主為何連兩個身邊的兩個侍女都不讓跟着?你方才也悄悄以觀心之術瞧了她們的面相,可瞧出了端倪?」
朱芷瀲沉默了片刻,答道:「我確實觀了那二人的面相,其中一人應是無礙,另一人卻心懷詭譎,我猜想大約是有人安插在你身邊你的耳目。」
蘇佑苦笑一聲:「不錯,其中有一人確實是溫氏派來的耳目,我也知道是誰,可就連這樣小小的一個侍女,我都沒有辦法除掉,只能裝成看不出兩人間誰是細作的樣子,將她們都帶在身邊,唯恐打草驚蛇。你試想一下,這些日子以來,我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我真的能像你說的那樣身為國主便可號令千軍隨心所欲了嗎?不能啊!」 : :
「小瀲……你不知道,伊穆蘭血鷹刃三族之間你爭我斗的局面超乎想像。說起來也許不信,保得你碧海二十年太平無事的原因並非是伊穆蘭與碧海之間通商通路,以利交好,反而是這三族彼此互相謀算各有所圖的結果!溫蘭以我為國主,不過就是為了將三族人置於我這個傀儡國主的名義之下,而他則掩在背後牽着線來操控於我罷了。所以我必須留在大軍之中,不得不以這種姿態出現在這裏!因為這太液城中有我必須保護的人,除了你,還有佑伯伯託付我的銀泉公主,我從來都沒有忘記過!我改名為蘇佑就是為了提醒自己,有些人有些事,一輩子都不能忘!忘了,我就再也不是那個我了……你能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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