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匹小馬確實是挺溫順的,習慣了之後,尹兆也漸漸地適應了,馬背上顛簸的感覺,恐懼感自是隨之一點一點消弭於無形。不知不覺中,一行人已經慢悠悠地橫穿過了大半個沛國的距離,到了進了北山的山腳之下。
一路之上,尹兆倒也趁此機會觀察了一下沛國的風土人情——誠如之前公孫季所言,此地的男性大多缺失陽剛之氣,皆是錦衣素袍、身形纖瘦、面如桃花。他一眼看過去,十個里竟然有九個分不出來性別。除此以外,這個國家更是在當時相當少見的重商輕農國度,一路行過,所見的市集要遠遠多於務農之人。一來,是因為這裏終年陰雨,土質流失得太過厲害,種小麥之類的東西收成也不會太好;二來,該國的人口也不多,通過簡樸的以物易物,便足夠支撐這裏的人活下來了。也正因為如此,沛國長期都和其邊境處的幾個小國保持着良好的關係,這種良好的政治媒介更是使得邊境之間的貨物生意更加興隆。
雖然以「北山」命名,可其所指的並非某一座特定的山,而是地處沛國北邊,幾乎要連成一片的特大山脈。層巒疊嶂,好比波瀾起伏一般,將沛國的核心完完全全圍在當中。沛國自立國以來,已經隔了五代人,差不多是兩百年的時間。這兩百年之內無一國敢於入侵,除了依仗該國溫和的外交政策之外,很大程度上是託了此處地利的福。
五座高山在面前像風景畫一樣徐徐展開,氣勢磅礴,令人不禁嘖嘖稱讚。此時已值深秋,北山之上,但見一大片楓葉連在一起,花葉相應,山下一片大紅色。遠遠地看去,好比是一條巨大的紅綾裹在了山上,與周邊那殘存的墨綠色交雜在一起,形成了形貌駭然的對比,再輔之以飄飄然的雲霧之氣,總給人一種如臨仙境的錯覺。
早早得到了新王要來秋圍的消息,在入山的山腳之處,有人特意放好了幾面招展的黃旗,此刻正在風中獵獵作響。見此幡旗飄動,公孫季性質大動,勒住馬匹,眸子裏閃出幾寸少年獨有的輕狂與意氣風發,「諸位,我們到了,這便是北山!想當年,我的四位先祖們皆在此地捕過秋圍,如今天道輪迴,一個甲子過去,正好是由我來接替他們的位置,干和他們一樣的事。」
他感嘆了一番,轉過身去,對孔彤問道,「獵網可準備好了?」
「按您的吩咐,在東、南、西三個方向布了網,北邊沒有放。」
「很好!所謂聖人三面撒網,網開一面,此乃是聖人之訓,象徵着為王者的仁愛之心,不可不為。」公孫季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道,「諸位,切記一點……此番秋圍,意在祭祖,所有打到的獵物最終都是要放到祖宗的祭壇上的。在射殺獵物時,萬萬不可抱着輕慢、炫技的心態,而是應該心神合一,於心中默默地緬懷着那些逝去的人。唯有如此,心誠至聖,方才能打動神明,護佑我沛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明白了嗎?」
「謹~遵~聖~命!」所有人拉長音調回了一句。
只有尹兆和公孫嵐兩人,由於騎着比別人小一頭的桃花馬,無法快速奔襲獵物,只好肩並肩,慢騰騰地走在隊伍後頭。先前丟的臉實在是太大了,這會兒的尹兆還太年輕,臉皮遠遠沒有幾千年後這般厚,自然是羞愧無比、無意見人,也沒有心情去和那些文臣武將們爭搶功勞,恨不得找個地方躲起來。
他半低着腦袋,眼睛死死地盯着馬背,緊呡嘴唇,一言不發。儘管現場並沒有多少人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這位仁兄還是漲的面臉通紅,好像做了什麼有愧於天地的事兒一樣。
見此情景,與其同行的公孫嵐不禁抿嘴一笑,隔着兩匹馬的寬度,伸手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腦袋,說道,「秋圍已經開始了哦,你一個人傻站在這兒幹嘛呢?去和大家一起圍獵啊。」
「你怎麼不去?」尹兆埋着腦袋,沒好氣地回了她一句。
「這是祭祀祖宗的重大儀式,我一個女流之輩,只是代表『王族』的身份來參加一下而已,全程旁觀的……」公孫嵐一幅「我是柔弱女生」的表情,笑嘻嘻地用手肘拐了一下尹兆的咯吱窩,這個動作可把後者嚇得不輕,差點又從馬背上跌下去,「你咧?剛來這裏的時候不還吹得有聲有色嗎?說是什麼江湖上人見人怕的一號高手,名號報出去可以止小兒夜啼的那種,我還以為你是個身高八尺、青面獠牙的魔頭呢……結果矮就不說了,竟然連馬都不會騎。」
說到這兒,小公主還特別做了個「聳肩」的動作,輔之以那微微翹起的嘴角,以及種種微妙的肢體語言,嘲諷力度更是在無形之中往上升了一大等級。
話又說回來,尹兆並不討厭她。
倒不如說,以前從來沒人和他這樣扮過嘴,他反而覺得這樣你有來言、我有去語的吵嘴很有意思。
「你管我呢~~~」尹兆沖她翻了個白眼,沒什麼好氣地懟了回去,「誰規定絕世高手一定要騎馬的?我走路過去不行嗎?你個小丫頭片子懂什麼啊……反正你去給我找幾個馬術的高手過來,讓他們和我過兩招,自然就明白了。」
「說的這麼厲害,剛才還不是從馬上摔下來了……」公孫嵐小聲地嘀咕道。
「你剛才說什麼?」
「什麼都沒說!」
……
秒答完尹兆的問題之後,兩人一時間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沉默中,很長時間,誰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四周的一切照舊,羸弱的陽光費勁地撥開雲霧,灑入林間,卻沒有多大的暖意。蒸汽緩緩地升騰起來,在整片樹林之中彌散開來,將一切都覆蓋進了一片乳白色的光暈之中,隔的稍微遠一點,人甚至都無法看清楚彼此的臉。不知名的蟲子在林木之間震動翅膀,「嗡嗡」地飛行着,劃出一道道明朗的軌跡。或是翠綠,或是金黃色葉子上,覆蓋着一層薄薄的白霜,雖不見得有多冷,卻給人一種刺入骨髓的冰寒體驗。
仔細聽,遠處似乎還有馬蹄「噠噠」的聲音,以及諸位王公大臣們奮力捕殺獵物的吶喊之聲。毫無疑問,大家都十分享受這次秋圍——畢竟古代沒什麼娛樂方式,能有這麼一場酣暢淋漓的捕獵活動,已是相當難得。感受着勁風的吹拂、熱血的泵動,本身就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痛快。
遠處喊打喊殺的聲音,恰巧與此處的寂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使得這對年輕男女之前曖昧的情緒愈發發酵起來。
尹兆從未經歷過這種情況,此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唯一慶幸的就是公孫季不在旁邊,要不然現在的狀況指不定比這還要尷尬呢……至少在這個時代,還沒有錄音這種高端的操作,你不用擔心自己說過的話某一天就被人翻出來,作為攻擊、黨爭的手段——如果真有這麼一天,你完全可以翻臉不認賬,甚至反咬一口,說這些話你自己根本就沒說過,都是對方編出來的。
既然如此,也就沒有必要如此顧忌了。
尹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略微組織一下語言,問道,「今天發生的這一系列事情……都是公孫季安排好的吧?」
「秋圍是祭祀祖先的活動,就算你們不來,今年也一樣會舉辦的……」
「我不是說這個。」尹兆打斷了公孫嵐別有用心的搪塞,沉吟一會兒,便單刀直入地說道,「我指的是你。」
「……」公孫嵐一怔,低下頭,沒有接茬。
「我們認識了半天都不到,按理說,你對我不應該是這個態度……」尹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他心中所想的事一股腦地說了出來,「公孫季……你哥哥這個人很聰明,也很會收買人心……其實我早就該料到了。他一個十六歲的新王,上任不過五天,便已經開始雷厲風行地清理朝政、討伐異黨,就這幾天的功夫,居然還能抽空來尹族,利用婚約的關係來與尹子寒結成盟約。這一步步走下來……他一直處在一個『穩賺不賠』的位子上。這樣一個人,不得到他想要的一切,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你……也是他計劃中的一部分吧?」尹兆看向少女的眼神很複雜,有同情,也有憐惜,「他希望你能與我拉近關係,彼此之間先熟悉起來,然後,在未來某個必要的時刻,他會極其高調地宣佈給我們賜婚……這樣一來,我這個人就必須與沛國的未來綁定在一起了。」
「是這樣嗎?」
……
公孫嵐沒有料到尹兆的洞察力竟然如此強大,一時間竟無言以對,只是用小手緊緊地勒着韁繩,將它們反覆搓揉、弄成一團。
她這樣的沉默,無異於默認。
這讓尹兆很心寒。
想想尹纖,便是被尹子寒作為雙方交換的「棋子」送到了沛國,即將成婚。現如今,在這凡人宗族,公孫季竟然也跟自己玩起了這樣的手段——如若日後真的如他所料那般,自己與公孫嵐一步一步發展感情,最後成婚,那……就必須要為沛國的江山社稷效犬馬之勞了!自己再無別的選擇,唯有真正成為公孫季的家臣,為他差遣。
可悲的不在於此,而在於……就算自己已經識破了他的意圖,又能怎麼樣呢?
就和公孫嵐一樣,自己沒有拒絕的餘地。
————
「這個……一開始,確實是和你說的那樣。」四下並沒有別人,公孫嵐或許也因此獲得了些許勇氣,抬起腦袋,卻不敢看尹兆的眼睛,粉嫩的臉頰攀上了一抹艷紅,羞羞答答地說道,「但其實,其實……你這個人還挺不錯的,年紀也跟我差不多,我,我已經很知足了……」
「如果,我是說如果啊,今後的某一天,我真的要和你生活在一起,我,我也……」
「……」
尹兆有些驚訝地聽着公孫嵐的表白,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有一種沒來由的安心感,嘴角微微上浮,露出了一個以前從不會有的微笑。他不禁感嘆公孫季的厲害,或許,此時此刻,自己的心理活動都已經被他算到了吧……
空中,一串鴻雁排成一字,緩緩飛過。
尹兆輕笑一聲,忽然變換架勢,抄起長弓,從身後的箭袋之中閃電般地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略一瞄準,便鬆開了手。下一刻,但見那支以狼牙為鋒的弓箭如流星趕月般,「嗖」的一聲,徑直地往碧空上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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