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尹兆平躺在沛國宮內一處相當偏僻的房子裏,翻來覆去的,卻怎麼都睡不着。
雖然公孫季一直那什麼「勤儉樸素」說事兒,但到底也是王公貴族,該有的排場照樣一個都沒少……王宮裏頭,竟然還能空出來如此之多閒置不用的房間,隨便一間的內飾就華麗得一塌糊塗,屏風、扇羽、琳琅滿目的一套茶具,上等羽絨鋪成的被子,這些東西放在凡人中間,絕對也能被歸結到「奢華」那一個檔次去。睡在這種極盡享樂主義的房間中,尹兆卻總覺得什麼地方硌得慌,讓自己幾乎要透不過氣來。
他生平就是個乞丐,自從有記憶開始,就已經是一個人在街上討飯吃了,連父母的面都沒見過。這樣一個生來貧賤的人,骨子裏就對「富有」「奢侈」的東西有一種深深的厭惡和憎恨,尹兆也不例外。即便是今時今日,這些榮華富貴已經變成了唾手可得的東西,他也沒有因此而生出半點欣喜之意,反倒是覺得怎麼都不自在……
每次一閉眼,就會想起六歲之前在街上討飯的日子。那時候的風比現在還要刺骨,仿佛要浸透骨髓一般,過路人麻木而又目空一切的神色,讓人完全無法泰然處之。時光的流逝總是使人猝不及防,在尹兆看來,不過輕輕地一瞥,時間所有的紛雜繁亂都已經飛速地流過去,再也抓不住了。
當空的月亮發着強光,螢火般的光亮仍在輝映着大地,好像一隻永遠不會閉上的瞳仁,靜悄悄地窺伺着地面上的一舉一動。
尹兆不禁感覺一股寒氣竄上了脊背,他翻了個身,將被子稍微裹緊一些,蜷縮在了大床的一角。
……
同一時間,沛國王宮的正殿之中。
公孫季再一次坐回了那本就屬於他一個人的王座之上,在那個朝代,那種類似「鐵王座」的位置只有周天子才能獨享。像沛國這種分封的諸侯國,即便是一國之君也無權享用,公孫季的那個王座只是讓他坐的比面前的百官要高一點兒而已。這麼一個小小的孩子坐在上邊,愣是坐出了一種唯舞獨尊的霸氣,也不見他擺什麼造型,但是往那兒略帶慵懶的一靠,便是氣勢十足。
下方,除了那位白日裏出現過一次的孔大人之外,再無第二個人。
四下無人時,公孫季便會選擇直呼下屬的名字,這樣的舉動也能順帶着增進一下自己和他們之間的感情,「孔彤大人,這麼晚了還召你進宮……實在是辛苦你了。」
那鐵盔之上戴紅眼花翎的將軍身體微微向前傾了幾分,對公孫季致意道,「為新王效命,末將在所不辭。」
「將軍過謙,我對孔將軍你,向來是很放心的,不然的話,我也不至於將嵐兒的安危一併託付給你照顧。」公孫季笑道,「只是這一次,事關重大,那個人極有可能關乎到我沛國在未來五十年的國運,故而大意不得。」
「事無巨細,均是按照新王的旨意操辦下去的,料想他也不會出錯。」孔彤先是打下包票,隨即話鋒又一轉,問道,「只是……屬下
愚鈍且粗莽,尚且不能觀透新王所佈下的種種計謀,還望新王能給予明示。」
「哈哈哈哈……不懂當問,這一點,孔將軍你做的很好哇。」公孫季的笑似乎只是一種情感上的抒發,並無半點刺耳的顯擺、諷刺之意,這也讓孔彤聽了很是受用,「尹族向來在暗中窺伺着我沛國的月金石,這一點,孔將軍總是知道的吧?」
「末將知道。」孔彤稍稍回憶了一下,答道,「先王在位時,南口曾經進來過一批盜賊,他們行走江湖多年,故而積攢了豐厚的偷盜經驗,從沛國盜走了一批珍貴的月金石原料。後來,我們也曾放出探子去外界打探消息,最後得到的結果是……那批盜賊被尹族族長派人截殺了。而那批珍貴的月金石原料,自然是落入了尹族手中,也不見市面上流出來過。」
「很好,將軍確實博聞強識,竟然連幾年之前發生過的事都能記得如此清楚。」公孫季像模像樣地吹捧了一句,接着問道,「那麼……將軍可曾想過,尹子寒貴為一族之長,又是仙靈之軀,他到底看上了月金石的哪一點,竟然會選擇用這種黑吃黑的方式來殺死盜賊,搶走它們呢?」
「這……」孔彤愣了一會兒,勉強答道,「恐怕是因為月金石的稀有性,他想將其據為己有,大肆售賣?」
「尹族並不缺錢,他大可不必如此。而且就這麼一趟月金石的原料,賣不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價格。」公孫季淡淡一笑,否定了這個答案。
「……」孔彤被他這麼一點,倒是靜下心來,再次將目光放到了長遠的角度,一番考量過後,最終敲定了心中所想,朗聲說道,「他是想藉機研究這種金屬的性質。一旦尹子寒確定了月金石可以被大量用於製造暗器,他就會尋個由頭,大舉侵略我國。奪取月金石的原料資源,再將其打造成暗器,分發給各個國家,挑起戰事,從而大發一筆戰爭橫財!坐收漁翁之利!」
「……」這一次,公孫季是真的有些刮目相看了,他的眼中明顯有了意外和驚喜的情緒。
只是這兩種情緒很快就被他自己給壓了下去,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
「孔彤將軍……果然是粗中有細之人,你幾乎已經要把尹子寒這個人給琢磨透了。如果尹子寒身邊也有親信,他多半會去用這套說辭騙他們,這一整個計劃邏輯縝密、思維清晰,而且具有極高的可行性。騙騙那些沒有主見的人……也就足夠了。」公孫季換了個姿勢,假裝漫不經心地說道,「可惜啊孔將軍,你還不知道月金石對他的威脅到底有多大,故而……推理到這一步,已是實屬不易。」
「屬下愚鈍,還望新王明示。」
孔彤其實也知道,這種時候,你就應該讓上司把逼裝完……
「孔將軍,今日尹纖的狀況,你可見到?」
「末將看到了。」孔彤如實說道,「按理說……這個姑娘來自尹族世家,擁有神仙血脈,怎麼說都不至於……啊!莫非……」
他突然明白過來了什麼,望向
公孫季的目光變得愕然而又陌生。
「在先王傳給我的典籍之中,有過這樣一種說法……月金石乃是集天地陰柔凝結而成的造物,它無法傷到真正的神仙,卻可以削弱那些尚未成仙,卻因為血脈的原因繼承了神力的『人』,在必要時,甚至可以殺死他們!」公孫季用一種相當平淡的語氣說出了足以顛覆一切的話,「孔將軍,明白我的意思了嗎?尹子寒……他和我們一樣,也是可以被殺死的。」
「所以,所以他才會想要壟斷月金石……」孔彤的思緒明顯還停留在上一個話題上,沒能轉過彎來。
「正是如此,今日尹纖的表現,更是讓我證實了這一點。」公孫季從王座上站了起來,向前漫無目的地趟了幾步,目空一切,影子在月光的拖拽之下被無限地拉長,宛如一隻猙獰的怪獸,「他當然不會希望月金石真的流入市場,試想一下,當全天下的人都持有了這樣一種武器時,對於尹族將是一個多大的威脅啊?!」
孔彤不禁有些懵了,這會兒他又想起來這麼一句話——無知是福。冷不丁地聽到公孫季將計劃和盤托出,他發現以自己這點兒腦容量,好像根本無法全盤理解,腦袋裏跟塞了漿糊似的搞不清楚,「這麼說……您,您是要與尹子寒為敵了?」
「你怎麼會那麼想呢,孔將軍?」一聽公孫季的語氣他就知道,自己八成是錯的離譜了,「尹族是當今世上的龐然大物,且不說光靠幾把月金石的武器能不能真的扳倒他,就是扳倒了他,對我來說有什麼好處?」說到這兒,公孫季咧開嘴,露出一個無比詭異的笑容,「孔將軍,不要因為我們手裏有武器就過分地樂觀,形式並不是你想的那樣的……在我看來,月金石頂多只能對尹族起到威懾作用,但如果用的好,或許也可以逼迫他們,使我們與其結為同盟。」
「相比於其他凡人國度,我沛國有着如此得天獨厚的優勢……至少在尹子寒想出更好的辦法之前,他還得和沛國好好相處,這一點,在我去尹族拜訪的時候,亦得到了證實。試想一下,有尹族在背後暗中支持,我沛國的國運又怎麼能不昌盛?至於那月金石……不過是在這長久的互利合作之中,起到了一種震懾對方的作用而已,不可能真的亮出來,不然的話,對哪一方都沒有好處。」
「可……尹族始終會視您如眼中釘、肉中刺!」
「在他把我從身體裏拔出來之前,我還可以好好地留一段時間,不管是三年還是五年……與虎謀皮,無疑是需要膽量的。巨大的風險,亦會給我們帶來想像不到的回報。」公孫季凝視着天上那一輪碩大的圓月,不禁停下話頭,默默地沉思着。他知道,沛國接下來五十年的命運已然被自己放到了賭桌之上,成了一場豪賭的籌碼。贏了,皆大歡喜;輸了……便是滿盤皆輸,一無所有。
他知道,自己已經考慮清楚了。
「天色不早了,明天還要準備秋圍呢。」公孫季轉過頭來,對孔彤微微笑道,「孔將軍,你退下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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