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國棟的一生,輾轉流連,頗具傳奇色彩,且他本人又有那麼幾分儒雅的文人氣質,將起故事來更是一套一套的。起初應歡還想着家訪的事兒呢,聽着聽着就給忘了,完全沉浸在了這位古稀老人那段沾染着火藥和鮮血氣息的回憶中。
他已經記不得自己究竟是哪裏人,背井離鄉的時候還太小,一路上走過的地方又實在太多,多到足以將記憶中的書頁黏合在一起,讓他記不清楚一些確實發生過的事情。可以這麼說,這個老人的童年幾乎就是在逃亡的生涯中度過的,當年,國運不濟、日寇入華,上到八十歲的老人,下到八歲的小孩,能跑的都跑了。跑不了的……等待他們的將是比死亡更令人畏懼的活地獄。總之,逃亡就是他的學校,鮮血就是他慣用的文字,而那些飢腸轆轆、面無人色的難民,自然就是他的同窗。
造成這一切的,是一群身披黃衣、牙尖嘴利,眼裏閃爍着豺狼一樣綠光的日本人。
多年以後,中國迎來了相對和平、安穩的年代,沐浴着和平之光出生的九零後也成長起來。這些孩子沒有經歷過那個血海仇深的時代,日本人在他們面前兀地變了嘴臉,成為一群為世界動漫產業做出貢獻的、慈眉善目的動畫人,用文化軟輸出的方式,不動聲色地影響着祖國的青年們,從思想,到行為。林國棟並不否認在這個小小的島國里也有好人,他不是那類迂腐到神經質的軍人,知道不管是哪個國家都會有好人和人渣。但是……想讓他因此放下心中的結怨和疙瘩,這輩子怕是不可能了。
八歲那年,凶暴的日本人獰笑着闖進了村子,用明晃晃的刺刀挑死了很多孩子。孩子們排成一排掛在刺刀上,輕巧的骨骼迎風飄動着,好像一串晃悠悠的絲瓜。林國棟像一頭慌張的小鹿一般驚慌逃竄,幾個日本人大笑着追他,好像在進行一場歡快的遊戲。一番追逐之後,他們進了密林深處,卻不想撞見了一個過路的奇人。這人穿着一身八路的軍服,全身上下竟是連一桿槍都看不見,唯有背上背着一把生了鏽的大砍刀,便是他唯一能殺人的兵刃。林國棟遠遠看見他,心下大喜,連忙大聲呼救,朝這位身着軍服的八路跑去。
那人見狀,也不多說什麼,伸手便將年幼的林國棟撥到了身後,順勢一把抽出明晃晃的大刀。最讓林國棟意外的是,這位八路嘴裏竟然蹦出來一連串嘰里呱啦的聲音,追趕而至的日本人聽到這些話,不由地吃了一驚,他們驚愕地看着八路戰士,好像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這群人中走出來一個身形還算魁梧的士兵,他摘下頭盔,卸下手槍,「咔擦」一聲上了刺刀,刀刃直指向戰士,竟然是要和他決鬥!
後來,林國棟才知道,當日他說的應該都是日語。
二人斗做一團,砍刀與刺刀互相撞擊,聲聲金鐵交加。不出十招,日本士兵便接不過來,被他一刀砍中脖頸,當場鮮血直噴,慘叫着死去了。剩下的日本人大驚失色,他們恨恨地看了一眼,將同伴的屍體拖着,打道回府了。
這位高人見林國棟年紀尚小,似是動了些許惻隱之心,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小的銅錢,塞到他手裏,說,「其實我並不是八路的士兵,只是當今亂世,穿着這個方便些。這裏有一枚銅錢,上面殘存着一點點『好運氣』,你留着,四十九歲之前可以保你衣食無慮、性命無憂。」說罷,他又從口袋裏掏出兩本厚厚的書籍,一併交予他手中,「這一本是《孫臏拳》拳譜,學好了功夫,遇上危險也不必慌張;這一本……是《周易》的註解版本,半白化,讀起來可能比較困難。但只要你學好了,往後的人生不說一帆風順,起碼也能趨吉避凶。」
雖然林國棟還小,也知道自己是遇到了隱世不出的活神仙,當即跪下,給他磕了三個頭,口中喊道,「恩人!」
「下了這山,你只管放心大膽地走,覺得哪裏方便就在哪裏落腳。只要銅錢不離身,莫說是日本人,天王老子也不能拿你怎麼樣。學全了這兩本書的本事,如果你想隱居,就找個風水好點兒的地方隱起來;如果你要報國,就帶着一身本領去打日本人。還是那句話,銅錢戴在身上,子彈見了你都要拐彎走。」他篤定的語氣就宛如一針強心劑,讓林國棟心裏的火苗一點點燃起來,眼神里也開始有了光彩,「孩子……我沒有什麼好說的,只不過是萍水相逢罷了。」
說罷,他轉過身去,逃一樣地匆匆走了。
這之後,誠如他所言,林國棟的人生峰迴路轉。他學武功,參軍,打鬼子,每次上戰場,敵人的子彈永遠無法傷到他分毫。正因為他知道自己不會死,所以不怕死,而在戰場上,一個不怕死、且身懷武藝絕學的英勇士兵,無疑是相當強悍的。每一場戰役,他想的都是怎麼殺敵,而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完全置之度外——反正高人有言在先,四十九歲,一年不多,一年不少。在此之前……他就是自己想死都難。
1949年,新中國成立,大約十六年之後,林國棟得以退伍還鄉,找了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過起了舒坦日子。當然了,這裏也並不是他的家鄉,只是在他顛簸的前半生中路過的一處歇腳地而已。他在這裏安家落戶,尋了個媳婦兒,再過不久,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
林國棟很高興,但又有些揪心那個高人的影子在他的記憶中來回晃悠着,好像一個莫名的鬼魅。自己四十九歲的生日眼瞅着就要到了,以他所言,錢幣的庇護失效也該過期了……自己將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八九十年代,正值改革開放的高潮,商海浮沉,無數的機遇向人們打開了大門。「成功人士」的模板一時間火遍了全國,群情奮起,好像只要你敢拿着身家去搏一搏,就可以趁此機會掙到一筆大錢,躍出原有的社會階級,成為原來想都不敢想的大人物。
林國棟的兒子林清便是受了這種蠱惑,數也數不清的勵志故事打劫了這個年輕人的頭腦,像在耳邊低語的惡魔,促使他走上了一條看似簡單、實則兇相繁出的道路。一開始他的想法倒也不難揣測不想學習,又想要掙大錢,最好是有那種不用努力的方法搏一搏,那怎麼辦呢?
出國是不可能出國的,對於一個連英語字母表都不一定認得全的學生來說,想要獲得出國的資格近乎難於登天。
那……就只好去給那些已經成功了的商人打工了。
在一番劇烈的爭吵之後,這個年輕人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座小村莊,離開了他本應該呆在其中好好念書的學校。失去了校園的庇佑,他過早地接觸了成人世界的種種光怪陸離,低幼的學歷和高傲的心氣讓他屢屢受挫,林清突然發現這一切都和自己想的不一樣,他甚至無法理解一天中發生在公司里的大多數事情,以他這種人的資質,也確實只能給別人打打工。
好在,打工者的學歷大致都和他差不多,有男有女,大家聚在一起也還有的聊。
兩年後,林清回來,帶來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姑娘,手裏捧着一個孩子。
林國棟傻眼了,看着自己兒子那幅吊兒郎當的樣子,他大動肝火,破天荒地摔了桌子,大聲喝罵。好好的一個人,一個軍人的後代,最後混到了社會的底層,混成了這副不忍目睹的樣子。林清似乎完全不明白自己的父親究竟為什麼動怒,被罵得一頭霧水,心下火起,抱着孩子就走了。
他不知道,林國棟對他有多失望。
事實證明,當年輕人過早地進入社會之後,他們根本無法約束住自己的行為,很容易就會墮落為底層的渣滓——這也正是教育的必要性之所在。正如林清,他只是貪圖男女之間一時的歡愉,卻完全沒有做好成為一個父親的心理準備。五光十色的社會就像一個大染缸,什麼三教九流都有,在這裏,你想學好難如登天,但你想學壞……那簡直就是分分鐘的事情。
又過了幾年,林清回來了,身邊跟着另外一個女人,手裏拖着另外一個嬰兒。
他終於完成了從男孩到男人的蛻變,開始可以和父親好好地、認真地談話。他們聊了這些年的經歷、家常,林清是怎麼從一個打工仔一步一步往上爬,最後總算是混到了一個比打工者稍微好點兒的職位,也好多賺取一些微薄的薪酬。林國棟則是和他講家鄉的變化那些小巧玲瓏的手機是怎麼佔據了大家的時間,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像他那樣出去打工,剩下的都是老人,地里的莊稼逐漸變成了雜草,等等。
清風拂過,村莊安靜得恍若隔世。
最後,林清言辭懇切地表示了自己的想法照其說法,他必須為先前欠下的事情做出補償。林國棟不由想起了他上一次回來時手裏的嬰兒,還有那個跟在他身邊的年輕女孩,他也猜到了事情的緣由。林國棟長嘆了一口氣,苦笑兩聲,沒有再責備他什麼。他不願這個新生的孩子跟着自己受苦,將她交給林國棟來撫養,雖是下策中的下策,但也實屬無奈之舉。
這個孩子就是虎妞。
……
說到這裏,應歡總算是明白她為什麼會有狂躁症了一個打生下來就被關在山中的孩子,沒有父母,沒有朋友,唯一的親人便是年事已高、代溝嚴重的爺爺。孤僻的心,輕而易舉就會轉變成某種精神疾病,林國棟很顯然也不像是精通心理疏導的醫生,任其日積月累,最終就變成了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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