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口就是句怨。
若不是琢磨着叫人看笑話,是要撕破臉皮戳着他辜廷聞的脊梁骨罵的;他一手把辜家推上絕路,不忠孝不仁義,是個陰狠忘祖的撅豎之輩。
昨晚上候到半夜,父母親仍舊不肯見面,連句話也不許人帶,若不是今日客至,他始終不知道雙親的恨至幾重。
二爺翹着腿兒一抖一抖的:「臨出門,父親倒是對着你的院兒說了三聲好,我說老七,你這心是什麼玩意兒做的,夠狠!」
辜廷聞沉默着。
二爺對他寡言的模樣,早習以為常,坐那兒自說自話:「你走的是廷望的老路,妙得是,你身上少了他那股橫衝直撞的耿直勁兒,所以手足這些年,愣沒瞧出我兄弟是條毒蛇。」
毒蛇盤踞在犄角旮旯里,不顯山露水的,可心裏頭攢着事兒,不留神叫惦記上了,能一命嗚呼。
提起亡故的人,辜廷聞的情緒才波動:「二哥還記得五哥?」
什麼話兒呢,諷刺他不是?
二爺笑:「廷望同你出生那會,我都會叫先生了,後頭成天領着你倆上天下海,頑兒的交情都烙心裏了。」
辜廷聞笑。
二爺話鋒卻是一轉:「可惜了的,好好的書不讀非得要革命,禍害自個兒,禍害家裏人,落得瘋狗似的下場也是咎由自取。」
辜廷聞的指尖攥得發白,一言不發。
「後頭指頭粗的麻繩就拴不住啊,得虧你下得了手,叫他少受些罪。」二爺吃罷了茶,嗓眼間餮足地哼着小曲兒,「老七啊,你可不能步老五的後塵。」
生怕他心上的疼不夠,二爺又補了句:「到時候換了你躺下,咱家可沒個心狠的能朝你心口上來一攮子,好叫早日超生脫胎。」
辜家的五爺患得是狂犬症,不過一個星期就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老大夫洋醫生都瞧遍了皆讓預備後事;辜家老爺省得他吃苦牽累別人,叫人一刀扎進心口斷氣了事。
動手的,據說是七爺。
第九日早上小丫頭心驚膽戰地去伺候人,卻瞧見窗戶扇開着,五爺心口捅着把匕首直挺挺地臥在滿床血泊里,七爺就跟邊上坐着,白襯衫上糊着血。
後頭髮了喪,小丫頭不知去向,這事兒就成了辜家的秘聞。
外頭的七爺還是光風霽月的大才子,閉了門,辜家上下都曉得那是個能手刃手足的狠辣角色;狠角兒也漸漸不愛講話,棄了專業投向報館直到這會。
二爺捅人心窩子向來不遺餘力。
自個兒兄弟誰不了解誰,甭說辜廷聞和辜廷聞一個娘,打小親厚得像一個人,就算沒這些,辜廷聞也不可能走弒兄的道。
刀,是辜老爺叫人給辜廷聞預備的,事先擱進了五爺的房裏。
人病得再糊塗,情意終歸是忘不掉的。
誰動的手,不言而喻。
可人吶,鬧到不堪的地步都要尋個理由脫罪,既然有個出來扛事兒的,髒的臭的就一股腦兒潑上去得了,樂得自個兒個心安理得。
這麼些年,假的也成了真。
今兒日頭溫吞,透進廳堂里的光也單薄,昏昏暗暗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辜廷聞摘了眼鏡,摸了手帕慢悠悠地擦拭:「二哥倒是把五哥始終記心裏頭。」
「手足嘛!」二爺覷着眼兒瞧他,樂一樂,「這不快到老五的忌日,北京城就剩咱們兄弟倆,到點兒一塊兒拜祭拜祭去?」
「好。」他應下。
好似今兒來又執意要見他就是為了約着去緬懷故人,二爺起身:「沒什麼事兒,二哥這就走了,有工夫上家看看,我獨個兒也怪悶的。」
「好。」
出了門口,二爺在廊上站住了,四下里踅摸:「聽說你跟這兒養了個大姑娘?」
辜廷聞同他並肩站着,算是默認:「二哥的消息還是這樣靈通。」
二爺咧嘴樂:「你這有意思嘿,人捧戲子婊子,你跟這兒玩廚子,夠新鮮!」
沒人應他。
天一瞬暗下來,沒風,熥得心頭起燥。
二爺不由自主摸了摸鼻子,知道話說歪了,忙找補:「怎麼也不把弟妹領出來我瞧瞧?」
辜廷聞這才轉身,禾全手裏取了紙袋子:「裏頭文件給二哥,您下回來,興許能見着。」
二爺狐疑地接過,揚揚手:「走了,留步吧。」
還真沒人送他,孤零零上了車,遊魂似的。
禾全打台階下頭上來,跟在辜廷聞身邊:「任小姐後院兒摘櫻桃呢,您要去瞧瞧嗎?」
辜廷聞的面色和緩了些:「拿把傘。」
那姑娘是個吃家,天邊烏雲翻卷涌過來,這會還踮腳扒在樹幹兒上夠櫻桃。佟太太捧着個竹籃跟下頭,搖晃着胖大的身體滿目艷羨。
佟氏夫妻承得是祖上過活的閒散,這院兒大,東邊葡萄架子,西面櫻桃樹,前兒還栽了兩溜蘋果海棠。
雜七雜八,閒的時候請人來精心照管着,不得閒就任老樹隨意長着,倒是長出幾分野趣來,結的果子也喜人。
櫻桃樹跟六七尺的模樣叫拔了尖兒,撲騰開老大的冠,疏散的葉子裏頭綴着半黃的圓溜櫻桃,下頭得沒長開,任胭挽了袖子要再上上頭去瞧。
佟太太是個大嗓門,一聲七爺險些把她從細條條的枝上給震下來;等朝下望,佟太太抱着半籃子櫻桃已經走遠了,哼着兩句崑腔像張飛握了繡花針。
任胭撈着一根樹杈子,探身向下,將手心裏三顆緋紅能滴出水珠兒的大櫻桃遞給辜廷聞:「嘗嘗。」
他咬住一顆,笑:「甜。」
「可不嘛,」任胭朝佟太太離開的方向瞅,「我撿了最熟的擱手裏藏着呢,不叫她知道,幸好她走得急,再晚點就地捂熟了。」
辜廷聞拎着籃替她接櫻桃,細條條的樹枝里小姑娘來回竄,身子輕手腳又敏捷。穩穩的,也沒怎麼樣晃蕩。
那句老話兒怎麼說的?
猴兒頂燈,是這個意思不是?
小姑娘不知道他詭譎心思,撿了個大圓潤的往籃子裏丟。櫻桃果子不光甜,還皮實肉厚,被丟到他身上也沒見好歹,骨碌進籃子裏。
任胭扭臉看見了,像得了趣,一個接一個沖他胳膊砸過來,甭管砸沒砸中,都蹲樹上樂得前仰後合。
他眯起眼。
她收了笑,老老實實摘果子。
兩小筐子,一份給了對門的四位先生,一份自個兒留着,叫任胭捧了去放在自來水下頭沖洗。
白淨的圓瓷盆瓮着半盆紅通通的櫻桃,連囤着的清水都像是被染了色,粉嫩的清甜飄蕩着晃出來;任胭沒忍住,偷拈了一顆塞嘴裏。
好甜,好甜!
身後頭是翻報紙的聲兒。
她悄悄地扭過頭去打探動靜,院兒里,屋檐下,那雙漆黑的眼睛正興味盎然地望着。
被抓個正着!
任胭賭氣,泄憤似的撈出兩個塞嘴裏,舌齒間汁水四溢,身後的聲響更大了,像是還帶着笑。
她把一根櫻桃梗摘下來,彈進了水裏。
那個笑話她的人倒是沒忘正事,腿邊擺着個三腿的木墩子,上頭擺着把小蒲扇,對臉兒是個紅泥火爐,燒着小砂鍋里的清水。
任胭捧着摘洗乾淨的櫻桃回來,清水已經微熱了。
櫻桃倒進去,不大會就咕嚕嚕地在裏頭翻滾;皮已經轉向暗紅,嬌滴滴的紅慢悠悠地滲進了湯水裏,淺淺的水汪汪的嫩。
「這本書,給了你正好。」
辜廷聞放了報紙,撿起黃楊木案上的《山家清供》,翻開那頁上正是一味甜品櫻桃煎,「含桃丹更圜,輕質觸必碎。外看千粒珠,中藏半泓水」。
任胭一面揮着蒲扇,一面扭頭瞧她:「受益匪淺。」
「怎麼想起做這個?」
「你方才上前頭去了,佟太太來尋我給她摘櫻桃,說佟先生愛吃這口,我就想起書里這方子,不如試一試。」
辜廷聞笑得意味深長:「佟先生愛吃?」
「是啊,佟太太說她那爺們兒好吃,尤愛櫻桃,年年這會都要摘來給他做……」
講着講着,她就明白過來他這話的意思了。
佟太太做櫻桃醬給佟先生吃,她跟這兒做櫻桃煎給他吃……
這人看着斯文守禮,瓤怎麼這樣壞,兩句話不講,就要佔占她的便宜。
任胭虎着臉朝他腿上踢了一記。
他不氣也不惱,縱着她鬧。
鬧得時辰長了,他就俯身將她罩在懷裏,握着她手裏的筷子攪一攪砂鍋里的櫻桃:「再不動彈,就糊了。」
她噘嘴杵開他,將砂鍋搬下來,鉗開煤眼兒調小火再把鍋給燉上,擱了一小撮蜜糖慢慢地熬。
櫻桃煮到粘稠倒進水晶碗裏,使了模子壓出花模樣,晾溫了再添一小滴蜂蜜融開,晶瑩剔透的胭脂紅,是位盛妝的美人兒。
確如書上所言:萬顆搗虛脆,印成花鈿薄,染作水澌紫。北果非不多,此味良獨美。
任胭握着小勺吃到笑逐顏開:「你說,往後鴻雉堂里單辟一塊牌子,上頭專門供應舊時食單上的吃食,再配上精緻的食器,也是一樁風雅事,辜七爺是不是又得賺得盆滿缽滿?」
他笑:「那就仰仗任師傅了。」
「好說好說,」她咬着勺子,口齒不清,「我再琢磨些別的,你也多給些意見吶。」
「好啊。」
鴻雉堂麼,自然是要聽女主人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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