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那兒坐着,微側着臉吃茶,差一縷蜿蜒的香篆,或是斜月下的小簾櫳,就能生出點世外桃源的意味。
辜家七爺就是有這能耐,劍拔弩張都會叫人瞧成是和光同塵。
跟着再久,心裏頭偶爾也難免犯嘀咕。
成世安試探:「你這人,就是心思太重,獨個兒南下十來天而已,這樣多感慨,又是瞧過了不該瞧的?」
「我被困囿於書房,渾渾噩噩十六日,今兒才算活過來。」辜廷聞握着茶杯,笑一笑,「你這樣說,南邊是有動靜了?」
「你一直在家?」
辜廷聞點頭。
飲食中的藥量猛又久,身體已經力不從心,他輕咳了兩聲就開始頭暈目眩,心慌氣短。
「辜伯父講你秘密去了廣州,我以為你參加了五日孫先生的就任典禮,怎麼……」成世安心思翻轉幾個來回,「鬧到這地步?」
「自然是為叫我俯首帖耳。」他還是笑着,「父親的話你聽聽就好,如今竟是一成也不能信了。」
「抱歉,伯父和我父親把這場訂婚看得太重。」
辜廷聞搖頭:「用不着同我講,徽瑜與我都是祭品,明日晚間內閣就要改組,我父親先發制人,而成世叔只是迫不得已的脅從。」
內閣?
這樣機密的事情……
成世安錯愕地看着他:「你怎麼……」
辜廷聞低着頭,院兒里燈籠掃過來留下一片浮光,他的臉一瞬明一瞬暗,卸了的戲妝又粉墨一番,喜笑鬼渾。
「你當真以為這些年我次次死裏逃生,是因為父親?」他撂了杯子,氣定神閒看茶水翻卷驚濤駭浪,「對我出手最多的就是他,他絞殺心腹大患向來不遺餘力。」
身上的疤痕,一道疊一道,他記得清楚。
成世安握了他的手腕子,肅聲道:「你明兒要怎樣做,我都幫你,但是徽瑜,萬望讓她有體面。」
辜廷聞拍拍他的臂:「所有的事我一力承擔,徽瑜不會牽涉其間。」
這是昨晚上,他們最後一番對話。
至於怎樣相助,今日又會發生什麼變故,辜廷聞始終沒有和他提過;另外今早他隨車去接成徽瑜,兩人密談了半個鐘頭。
此後再有何事,一概不知,只知道他打定了主意要自個兒扛事,成世安憂心忡忡。
任胭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打探消息的人。
儘管前兒她雷厲風行地把辜廷聞給撇腳後跟兒了,但看那位爺的模樣,似乎還不知道這事兒,所以趁機套套口風也是好的,誰知道那姑娘壓根兒不上套。
其實任胭根本沒明白成世安做什麼打算。
好好的日子裏頭說什麼訂婚不成了,還要帶她去見人,準新郎是能隨意見別的姑娘的,這不是往成徽瑜臉上招呼巴掌嗎,回頭辜成兩家還不得把她給蒸成點心?
再說了,遇上七爺要不了兩句話,她就能把人揍暈了搬走,搶婚的心思跟滾雪球似的在她心裏翻騰好些天了,萬一一個沒留神……
越想越不成體統,所以這幾天還是不見辜廷聞的好。
她打定主意,挑了倆水桶竄進了後廚。給朱師傅鍋里添了水掛了瓢,幫人忙活完,回頭接茬跟肖同後面學手藝。
篩過的面分兩撥,一撥添二兩豬油和三兩溫水,搓成小麵疙瘩,再添半小勺溫水揉成光滑的水油麵皮,擱案板上等着上勁。
另一撥直接使細膩的熟豬油拌上面,跟案板上推擦揉搓,滾成白白淨淨油酥面,餳到了時辰,再和水油麵皮一道揪成成對兒的小麵團。
麵皮包裹上小麵團揉扁搓圓,上夠了勁再擀出圓皮,捲成細長卷。
長卷壓扁擀開,打長邊兒一頭卷上一大半,餘下的擀成薄薄一層切兩份,左右抻開貼在長卷兩頭,再把圈成的圓對半分。
扇面兒胚皮壓成一對新劑子,有花紋那面衝下擀成圓皮,各自包了艷艷的紅豆茸餡和香甜的桂花糖餡成扁圓的餃子樣兒,鼓鼓的餃子肚搭上粘牢,成一漂漂亮亮的圓盒子。
盒子邊兒得絞出花來鎖緊,餃子肚鼓起的那頭還使筷子沾了玫瑰水點出鴛鴦的一雙眼睛,鍋里的油熱到五成,再擱進裏頭炸。
等到酥盒的肚兒徹底鼓得圓潤,再從油鍋里撈出來裝盤,絲絲縷縷的香味溜出來,一口咬下去,是外頭酥,裏頭軟糯又飴甜。
托盛的楠木漆盤,上頭的紋理里早用金漆鐫的兩行小字,「得成比目何辭死,只羨鴛鴦不羨仙」,配着內里紅黃相應酥盒,相得益彰的金玉良緣。
任胭的眼神一溜,想跟着人盤子要往外頭去;楊師兄笑話她,掀了藍布襜要給她擦口水。
她不屑一顧,放出豪言那有什麼的,若是來日她許了人家,也要請人給她做鴛鴦酥盒。
楊師兄沖肖同作揖:「師父可聽見師妹的雄心壯志?」
肖同也笑:「任丫頭明兒若是能嫁人,我親自上門給你做去。」
楊師兄得了勢,更拿話激她:「聽清楚麼,衝着師父,今兒晚上也得麻溜兒找一爺們兒,明兒就許給人家,過了時辰可就不作數了。」
任胭啐他,等鬧夠了,也鬱郁的,心裏頭妖風四起。
說不羨慕是假,不嫉妒也是假,她是個寬和的姑娘,但心眼兒里總有細密的地方,用來藏藏她的心事。
喜歡的爺們兒要和別家姑娘訂婚,她上這兒來給人做訂婚宴,要是喜笑顏開的那才有鬼兒,不是下了巴豆就是把糖換成了鹽,蔫兒壞的。
如今她勒着手,萬事兒都沒動作,盼着人順順利利的,就臉上不大高興。
肖同見了,心裏頭明鏡似的,不叫笑鬧了,使喚大徒弟上外頭取牡丹模子來。
人走到半道又回來了,臉上的表情頗為驚惶,上肖同面前低聲:「外頭禁止出入了,守着院兒的也不是先頭那波人,手裏腰裏都有響兒,怕是出了要緊事。」
肖同的眼風往外頭掃,一霎又收了回來:「別問,顧着眼皮底下的活兒。」
「是。」
他走了兩步,肖同又把他叫回去:「還有,瞧着點任丫頭,她心裏頭不痛快,我總覺得她要憋不住。」
「是。」
楊師兄轉臉,任胭正跟在蔣師傅後頭,搬了個大籠屜上朱師傅那兒,對外頭的動靜一無所覺。
可到了中晌,再木訥的也覺察出不對勁兒來。
管事兒的已經差不離倆鐘頭沒進來巡視,院兒里倒多了不明身份的人,開始時候倆三還不怎樣顯眼,後頭多了,難免讓人側目。
再往後有人進來,說是辜府爺們兒的吩咐,灶上的火全部熄了,師傅們請去東西兩溜的廂房歇歇腳,若是有吩咐再請進來。
說話倒是極為客氣,可要求不容置疑,話罷了就有人隨後而來,利落地捅滅了火封了膛。
鍋里蒸的煮的,水裏燜的?的,油里煎的炸的,一乜眼全瞎了,半晌的工夫白費。
人說的是客套話,有吩咐再請,可都快到下半晌了,再預備宴哪能來得及,是真格兒要出變故了。
杜立仁是領頭的大師傅,火氣略略壓不住,跟人分辨了兩句,沒得着答案,頭個叫人擰住胳膊肘送了出去。
大伙兒一瞧不成事,個個低了腦袋瓜子裝啞巴保命。
廂房寬敞得很,一應用品也齊全,吃喝都有着落,就是不讓開窗戶也不讓交頭接耳,數十人悶在裏頭死氣沉沉。
任胭坐角落裏的玫瑰椅里,眼前是撂下的帘子,外頭什麼光景看不明白。
往西頭去的日頭曬進格子窗,淺淺的光攏着羅漢榻上的一張小几,沒往她這頭來,憑空生了森冷的味道。
她坐這兒無所事事,開始想成世安方才的話。
今兒的婚宴要是不成了,辜家雙親能放過辜廷聞?差不離又給人關院兒里軟禁,好吃好喝的伺候,就是要把他的反骨給抽掉。
可是如今看這個情形也不大像,外頭那些精壯漢子個個不凡。
胡亂琢磨時候,她猛然想起豆腐胡同襲擊辜廷聞的人,烏漆墨黑的好像也是這模樣。
那晚上,他說是辜家老爺的人。
這會呢?
辜家老爺又發難,收拾起兒子了?
她的心咚咚直跳,跺腳打椅子裏站起來就向外跑。
帘子還沒掀開,她就停那兒了。
風風火火地闖出去頂個什麼用呢,是打還是能拼?她連吳司海都打不過,還能打的過這些五大三粗的爺們兒,回頭人一根指頭就給她杵斷氣兒了!
跑出去非但救不了人,還給人添累贅。
她垂頭喪氣地趴回椅子裏。
外頭的腳步聲就沒斷過,一霎來一霎去,擾得她心煩意亂,越亂越擔心,要不溜出去瞧兩眼呢?
偷摸兒的,不叫人發現?瞧過了,再溜回來唄。
她又從椅子裏爬起來,站到了羅漢床上,把窗沿上的瓷瓶子玻璃碗兒一個個給搬到小几上,騰出地方,她湊手把窗戶掀開一道縫——
「任小姐有事兒?」
外頭冷不丁有張黝黑臉出現,煞神那麼樣嚴肅冷厲,嚇得她一哆嗦,握着窗戶扇訕笑:「屋裏太悶了,我開窗……透透氣兒。」
「任小姐請回吧!」
啪嗒,人一抬手給就給她扣裏頭了。
扣完了還不算,守窗戶根兒底下了,山一樣的背影堆在那兒,亮堂的屋瞬間就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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