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日,洪水退卻的範圍有限,土黃的污水上浮着各式樣的雜物,罕有活氣。筆神閣 www.bishenge。com
窄窄的船頭上挑着兩盞燈籠,卻在這時候遠遠地盪過來。
聽着聲響,任胭顧不上手裏的蠟燭,赤着腳踩着水汪汪的地毯跨到了二樓,推開窗,一眼望見水面上那兩團暖融的燭光。
燭光下離着兩個爺們兒拿着紙筆在同身後的幾位先生在交談,人群里堆着三隻油布口袋和兩隻青皮鐵桶,有位年輕的先生拎着手電往街兩邊晃着光,尋找避難的人。
斜對面二層滿洲窗的豁口裏探出個腦袋,年輕人欣喜若狂,布口袋裏挑了麵包和牛奶,又讓人拿出器皿來,裝滿清水一併送進去。
沈伯央詢問清楚屋裏頭的人,在筆記本上登記明白,撐着船接茬往前來。
沈公館的人紛紛聚在窗前喚着先生,沈伯央和辜廷聞同時抬頭,疲憊的眉眼立時浮起笑意:「晚上好!」
年長些的僕人禁不住,低着頭抹眼淚。
任胭攀住窗台的手是冷的,硬生生在木楞上摳出指甲印,她找不到什麼言辭來表達眼下的心情,呼吸是亂的,亂得她忍不住想嘶喊。
「胭胭,你別哭。」船行到樓下,辜廷聞仰面看着她,沉默了很久,才開口。
她沒什麼意識,順着他的話胡亂抹把臉,笑出聲來:「廷聞——」
「我在這裏。」
他笑着,只懂得仰臉看着她:「我很好,你不要怕。」
她只顧上點頭,眼淚鋪在手背上,一層又一層。
「沈先生也很好,請沈太太放心。」他站在船頭,手足無措,只好說些寬慰的話分散她的心思。
任胭的心緒是亂的,劫後餘生,惶然的喜悅叫她一時無力承受。
辜廷聞笑一笑,仔細瞧她時神色一變,指指她的袖口:「受傷了?」
任胭低頭,袖口上好大一塊血跡,早已乾涸發暗,夜色里即便留神也不易發現。
她笑着搖頭,揚聲對沈伯央喊話:「沈先生,沈太太生了個漂亮姑娘,皮膚很白,眼睛水靈靈的,和她很像!」
「恭喜。」
辜廷聞放下心來,轉身拍拍摯友的肩膀,隨同的人群頓時歡喜起來,紛紛道賀。
沈先生先是怔了半晌,後頭摘了眼鏡捂住臉,泣不成聲。
辜廷聞還是笑着:「這幾位是市政廳和商會的朋友,我們需得繼續救濟和統計傷亡人數,若是得空再拜訪。不要輕易外出,萬望留神!」
「好。」
他說的,她一一應下來。
船慢悠悠地劃遠,辜廷聞仍舊面向她而站,笑着,摸了摸自己心口的位置。
他知道她明白,便不再講出口。
任胭心裏的喜和懼一瞬湧出來,探出半截身子沖他揮手:「辜廷聞,我愛你——」
聲兒極大,能震動整條街面。
船走得遠了,還隱約能看見他站在那裏,紋絲不動。
任胭從窗台上滑到地板,僕人見了要攙她起身,她笑着搖頭,坐在那裏,大約能感受到同他離得近些。
臥室里的沈太太得知沈伯央的消息,壓着聲兒不敢哭,眼淚順着枕頭淌,老媽媽們連唬帶勸,求着收了悲聲,一家子裏喜氣洋洋。
任胭接茬換蠟燭,每層多點了一支,把樓上樓下罩得暖融融的,一樓蔓延上來的水也不再顯得那樣可怕。
半夜裏水開始退去,等着天亮的工夫,整條樓梯竟要全數露出來,只剩一樓鋪着腳踝深淺的一汪。
又過了一日,屋子裏唯剩下潮氣,街面上陸續有人外出行走。老僕人們大着膽子出門詢問採買,最後卻只挎着空蕩蕩的籃子迴轉。
「房倒屋塌,到處是垃圾雜物,日夜收整都來不及,沒工夫顧上吃喝,晚些時候各自上百貨店排着隊,明兒早上興許能搶到幾樣。」
老管家囑咐着年輕力壯的爺們兒,又生怕遇災地面上亂,留了二三魁梧的在家裏看門,守着主人和小主人;丫頭老媽媽們負責料理屋子,省得疫病攪擾。
夜半熄蠟燭,卻聽着樓下門鎖轉動。
老僕們迎了沈伯央和辜廷聞進來,寥寥遞上一杯冷茶也算作交代,沈伯央無心這些,只顧着太太和孩子,急急地向三樓跑。
任胭換了身沈太太的衣裙,站在樓梯上,只顧着看登樓的爺們兒,僕人識趣地離開,剩他們二人隔着兩層樓梯相望。
望久了,卻她先問:「我聽說沈先生和七爺忙着救災數日夜未合眼,這是趕回來眯個盹,明兒接茬忙公事?」
辜廷聞點頭:「兩日一夜未睡,身體實在吃不消。」
她本想調侃他兩句,可心裏又疼,拉了人回房間:「那還在這裏蹉跎什麼,都三點鐘了。」
屋裏的床鋪是乾淨的,只是發潮,開窗整日散散,收效甚微。
任胭撲了撲枕頭:「你好好休息,明早要幾點鐘起床,我叫你?」
「做什麼去?」他拉着她的手,不願意放開。
「這幾日實在是怕,睡得不安生,走走也能安心些。」
兩日一夜,統計簿冊上的傷亡人數驚人,行船和走路時難免看到浮屍,爺們兒都受不住,何況兩個剛經歷過生死的女人。
他低頭,親吻她的手背:「別怕,不會再有。」
任胭點頭。
「上來歇一歇,好嗎?」
她點頭,脫了鞋子爬進毯子偎在他身邊。
「還沒有和外頭聯繫上?」
辜廷聞點頭:「電話電報都無法送出去,城外道路不暢,行車分外艱難,消息遞出去還需得幾日。」
「這些天,辛苦你們。」
他握着她的手:「只想多救些人,食物和水,甚至藥品都不太夠,別的都不要緊。」
她點頭,心下沉鬱。
「胭胭。」
「嗯。」
「母親的舊居,恐怕……」
「我知道。」
風雨這樣大,哪裏就能再保得住,她還能同一場天災計較不成?
幸得前些時見過一遭,圓了母親與她的夢,足矣。
他將她抱進懷裏,親吻她的額頭。
兩人絮絮地說着話,不知道什麼時辰同睡了過去。
天未明,沈伯央和辜廷聞又出了門,倆爺們兒偶爾上家來瞧一眼,再匆匆地離開。
直到一個星期後,任胭挎了一籃子麵包和幾瓶牛乳從百貨商店趕回來,倆爺們兒竟比她更早到家,沈伯央抱着姑娘逗樂:「終於把電報發出去了,沅沅高不高興?」
小姑娘被給了個乳名叫沅沅,叫得久了,她會把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轉過來直盯着瞧,眼珠兒黑又圓,極討人喜歡。
老僕看着小主人喜不自勝:「先生和太太最想養個姑娘,如今地界兒太平,也有了姑娘,哪裏再能去尋這樣兩全其美的事兒了!」
北京到廣州視察的官老爺到汕頭那日,任胭和辜廷聞正準備收拾行囊離開,人要見七爺,一大早就派車給人接了去,任胭無所事事,上百貨公司淘換了一個洋布偶。
布偶有雙水藍色的眼睛,梳着兩條金黃的辮子,穿着黑白格子裙,手臂還挎着一個筐子,筐子裏裝滿了麵包棍兒,軟綿綿的。
沈太太打趣:「我們沅沅這下再不敢忘記任姨姨。」
吃了近一個月的麵包,提起來就不大好受,偏偏百貨公司只剩下這樣一個,任胭想想就覺得有趣。
沈太太一面哄孩子,一面小聲兒問她:「你同七爺多早晚要個孩子?」
任胭哽了兩聲:「還早,不急。」
「我聽我先生講,七爺這會已經預備婚禮,後年同你結婚,伯央還向他討請帖來着,哪裏就還早?」
任胭悶着頭樂。
沈太太碰了碰她的胳膊肘:「現在是民國了,又不是舊時,提早生個孩子,結婚時候還能給你們做花童呢,多羅曼蒂克!」
任胭紅着臉,不肯再同她講話。
晚間休息時,辜廷聞叫人送了回來,大約吃的多了些酒,神情嚴肅。
任胭總是見他溫和的模樣,難得繃着臉,只覺得滑稽,抻了脖子去逗他:「七爺,可還認得我是誰?」
他在拆解袖扣,不肯搭話。
任胭接茬鬧:「上個月,七爺來萃華園吃飯吃茶,不給銀子,還記得這事兒嗎?」
他還是理會,皺着眉頭,很可能在思考她話里的真偽。
任胭煞有介事地列了幾樣菜品:「您瞧,好些錢,多早晚給?」
袖扣骨碌到地上,屋子裏的蠟燭熄滅了。
她一時看不清,眯着眼睛尋人,卻覺得腰身被人摟住,擱在了床上。
氣息壓下來,淺淺的酒氣極好聞,那人戲謔:「趁着我醉酒,誆我?」
哪裏就醉了,誰有膽兒灌七爺,任胭始知他不過縱她玩鬧罷了。
她想逃走,卻被扽住了衣擺,勁兒不大,卻不容她逃開:「話說一半兒,沒膽兒了?」
小姑娘誠摯地點頭:「有的,有的……」
他笑:「再編些,我聽聽。」
編什麼,都是假的!
她氣,要推他,卻被吻住。
他的身子燙得很,燎得她的心都軟了,偏偏還要說那樣的話:「那日說愛我,再說一遍,我聽聽!」
她不依,他就解她的衣裳。
夏日裏頭,能有多少件供他揮霍?
後來他抱着她的身子摟在胸膛上,額頭抵着她的:「可我那日竟撂下你走了,拂了姑娘家的面子,我受的教育決不允許做出這樣失禮的事情。」
任胭無言。
他肯定是哄她玩兒,什麼樣的教育,還會教人男女的情愛?
她胡思亂想,卻又被他親住:「可我貪心,失了禮,卻還想要你的餘生。」
她被他親得慌亂,只看見他漆黑的眼睛:「八月二日在風雨下,我祈求若你若平安,定不能再同你分開半步——」
他笑,撫她燙手的身子:「胭胭,你可願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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