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徒弟,是肖玫的說法,任胭只是打算給有手藝卻沒生計的女人討個出路。一筆閣 www。yibi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初十那天,辜家依例會向善堂和救濟院捐贈善款和衣物,任胭和辜廷聞同車,看到了部分因天災人禍而無家可歸的女人,有的還帶着三五個孩子,窮困潦倒。
需要救助的人越來越多,救濟的物資杯水車薪,解決人家的生活出路才是關鍵,任胭挑選了幾個頗有手藝的,打算僱傭到身邊先做雜工。
用作開館子的院兒是初八那日盤下來的,五進的院兒還帶着舊制的花園;依山傍水算不上,但里外的景致很不錯,地方也寬敞。
任胭帶回來六個女人,先給人添置了衣裳用具,再把她們交給了肖玫,自個兒趕回鴻雉堂上工。
年後開張,鴻雉堂新聘了兩位赫赫有名的大師傅,堂口的生意紅火得叫人既喜又愁,連她這個學徒都忙到整天顧不上一口水,更甭提師傅們。
往常打烊的時辰往後延挨了一個鐘頭,任胭的嗓眼兒燥到冒煙,站院兒里拎着把大茶壺咕咚咕咚往嘴裏灌茶的工夫,肖玫蔫頭耷腦地進門了。
進來歸進來,可不敢挨近,臉朝老樹站着,目光從眼尾里飄出來,小心翼翼地瞅着自個兒師姐。
任胭一瞅她這模樣就知道她闖禍了,點點手:「你過來!」
肖玫不情不願地望她跟前蹭,笑得諂媚:「師姐!」
「哪兒來的?」
「家唄!」
「誰家?」
「……你家。」
「嘛來了?」
肖玫低着頭盤弄手指:「認錯,我給人打了,但不是大事兒,皮肉傷。」
任胭腦筋子直蹦:「給人腦袋開了瓢才是大事兒?」
肖玫把頭壓得更低:「氣急了,手上沒分寸,你當我樂意?」
「為什麼打人?」
「那個女人偷東西,包一包袱拎着上外偷賣,換了錢給她爺們兒出去抽大煙,逮住了還不認,咬了好幾個人!」
任胭記得這些女人里倒是有被丈夫攆出門,無處可去的,可流落的這樣境地,還惦記着薄涼的男人,圖什麼?
人被肖玫捆起來丟在了她自個兒屋裏,這會罵累了縮在牆角一言不發,見了任胭來,就坐在那兒掉眼淚,絮絮叨叨地說着自個兒的遭遇。
家裏養了個無所事事的爺們兒,除了抽煙和打罵他們母子也不大會做別的;後來拿她攢的貼補在外頭養了個小情兒,看她越發不順意,給人打出了門。
這會花光了錢,情人不愛理她,爺們兒又惦記起這個逆來順受的糟糠,叫囂着要是能給他大洋花,就重新讓她進門。
於是這女人就偷了院兒里的幾樣東西,悄沒聲兒換了三十幾塊大洋給爺們兒送了去,回來叫肖玫逮個正着,一通廝打後給關這兒了。
任胭扒拉扒拉耳朵,笑着問:「你爺們兒要接你進門了?」
那女人垂頭不吭聲。
就知道這麼回事,心眼兒忒憨實!
任胭說:「這樣爺們兒還敢進他門,有你多少苦,這是沒吃夠吶,不長記性。」
「可是離開他,我那小子和姑娘就沒爹了,會叫人笑話的。」
「有這麼樣爹才是個樂兒!」任胭嗤笑,「你能幹活兒養家,跟這樣爺們兒是累贅,自個兒掙錢活得快活,不比挨打受罵強!」
那女人還是搖頭:「你不懂,嫁人才有家,女人獨個兒不成事兒的。」
任胭起身:「得嘞,您哪兒來的哪兒去吧,我這兒地方小容不下您和您那窟窿爺們兒,送客吧!」
那女人手疾,一把薅住了任胭的手腕子:「任小姐,求求你救救我,我想回去跟他,不想一人過日子,太苦了!」
任胭十分不解:「怎麼救法兒?」
「再給我點兒錢,算我借您的。」女人苦苦哀求,聲淚俱下,「回頭等我進了家門掙了錢,加倍還給您。」
任胭抿唇。
那女人見她遲遲不應,跪在地上,幾乎要把頭磕破了。
任胭嘆氣,推開她的手,招呼肖玫給人送出去。
「給錢嗎,師姐?」肖玫於心不忍,「瞅她可憐。」
「自個兒作的,怨誰?」任胭屋裏屋外晃蕩一圈,「丟了什麼?」
「沒幾樣,衣裳首飾盤子碗什麼的!」
任胭喚來守院的人,又交代肖玫:「多少也是我的辛苦錢,憑什麼給那臭煙鬼兒,報案追回來,少一個子兒找你倆!」
「知道啦。」
那女人被送出去的時候,山窮水盡,對着任胭破口大罵,什麼難聽的言語都被夜風給送屋裏頭了,臊人的臉面。
任胭給窗戶掩上,難免失望,什麼事兒呢,好心還結了仇,何苦來的?
有這麼一出,她聘人更仔細,祖宗三代都要摸清楚了,才敢給領家裏來做工。
館子算不上開起來,她們先負責院兒里外頭的打掃;肖玫沒事兒做,領着她們識字講話,再認中西的點心菜譜,時常帶着上東市場挑揀。
肖同認為自個兒姑娘是個半吊子,再把人給教壞了,得空會上家裏在旁指導,一來二去又出了岔子。
任胭家裏養了七八個獨身女人,見天叫肖玫領進領出,雖然走動的時間正經規律,也難保有些心思歪邪的人打起了別的算盤,老覺着這裏頭藏事兒。
不出月余,任胭下工的工夫就聽了幾句風言風語,她跟家裏養的不是女夥計,倒是養了一撥姐兒,天黑天亮帶出去接客的。
家裏的女人們聽了,傷心地掉眼淚,也有忍不住辭了工還回救濟院的;後頭還聽說在救濟院也因這事兒被人欺負,不得不再次流落街頭。
風波愈演愈烈,直到肖同偶爾進出,叫人撞見,越發造些桃色的謠言。
甫一開始任胭就明白女人正經討個生計的難處,男女平權講得容易,可究其表裏,尋常人家認為這是上流社會的少爺小姐們無病呻吟,從沒認為這個麻煩。
就像前一陣兒,前門那兒一家女性公共浴池開了張,每日裏除了想摸點兒便宜的地痞無賴尋釁滋事,也就是大着膽兒的姐兒肯去,再沒見哪家姑娘太太願意踏足。
不到一個星期,落了個暗門子的罵名,關門大吉,浴池的女掌柜叫氣得大病了一場,遠走他鄉。
送走第三波登門問詢的警察,任胭想,再不把館子開起來,她最後多半也會跟人落同樣一下場。
可她想開館子也沒轍,這會是做學徒第二年,論理三年出師後擺了謝師酒才算學成出了師門;上廚師工會遞個拜帖,叫人認可了才算是有她這麼一號。
如今她只是個學徒罷了,沒獨當一面的能耐。
即便有,還有樁要緊的,她是個姑娘,廚師工會從來就沒有姑娘的拜帖,也沒有應姑娘開館子的文書,誰都不肯開這個先例。
既沒有認可文書,也不能給開館子的證明,她這個館子就算強行立起來,都不會有人買賬。
任胭心裏不痛快,拜望師父師娘的時候就提到這事兒。
肖同沉默了很久,講個方兒:「你同七爺講講,你們先結婚,以他的名義把館子辦起來;往後你們是一家人,不分彼此。」
任胭心裏頭膈應。
一來她把結婚的事兒瞧得極重,水到渠成的美事,摻和其他的利益顯得像場交易;二來,她做買賣的事兒,開頭就依靠人家算怎麼個事兒呢?
肖同笑她年歲小,不經事兒:「這日子是你兩個過的,何必計較那些不分明的虛名。」
任胭笑笑,出了門就把這事兒給撂在腳後跟兒了。
她認為與辜廷聞是彼此最重要的伴侶,無論哪方面,她都不願意委屈他,也不願意委屈自個兒,法子麼,總會想出來的。
在去成徽瑜和梁拂婚禮的前一晚,他們在試穿禮服時,辜廷聞突然問起這件事,他想知道她的看法,並問了她的打算。
任胭將禮服收好時,恰好說完自己的心思。
辜廷聞點頭,表示完全尊重。
於是,在成徽瑜婚禮那日,報紙上登載了他的一篇關於男女平權與女性獨立自強的文章,並提到了女性做生意艱難與成功的幾個實例。
任胭想到成徽瑜這場不情願的婚禮,戲謔他發表文章挑選的時間不妥當。
辜廷聞舉起酒杯,和她的碰一碰:「我只在乎我的未婚妻。」
任胭臉熱,拎着裙子溜之大吉。
成徽瑜在自己的婚房裏坐着,在看那張報紙,見了任胭就笑:「真好。」
任胭沉默着,給她送了兩份禮物。
成徽瑜摩挲着首飾盒,低聲呢喃:「如今這樣的場面,我幻想過無數次,只是丈夫的人選……罷了,不說了。」
「梁先生他……」任胭欲言又止。
成徽瑜笑笑:「他是個好人,不用那樣在意。他答應我婚後會顧忌我們的家庭和我的感受,葉先生是過去,辜世兄也是過去。」
兩個人都在這場婚禮中,做了最後的妥協。
任胭沒有告訴她的是,她在婚宴的人群中見到了張岳年,人在這一天早上被從監獄裏放了出來,精神倒是乾淨的,只是蓄了胡茬顯得蒼老。
既然他們已經做了結,就不必再提起往事舊人。
任胭陪她坐了一個鐘頭,期間梁拂來探望自己的妻子兩次,客套禮貌地問候,並向任胭的陪伴做了感謝。
沒有情深意重,只有相敬如賓,算不上冷漠疏離,不過夫妻間無形的距離讓人看得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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