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任胭出院。筆神閣 bishenge.com
論理她是要在醫院裏頭過年了,可她閒不住,又覺着小年在醫院躺着不吉利,提前幾天就央醫生和辜廷聞放她出院,好說歹說是回了府學胡同養病。
家裏頭趙媽媽正忙着拿熬化的糖瓜兒粘住灶王爺的嘴,叫他上天講些好話就罷了:「糖瓜兒嘞,吉到啦;灶王爺上天嘞,多說好啦!」
案前還供着好些,任胭趁她不備,偷摸捻了一個塞嘴裏,吃完還在心裏念罪過罪過。
趙媽媽耳朵靈便,等她再伸手的時候拍了一記:「饞嘴猴兒,你就是靠灶王爺吃飯的,還不孝敬着,過來磕頭!」
「哎!」
任胭的腿腳裹得像個肉餡兒包子,行動就成個結實圓溜的不倒翁,辜廷聞攙着她走了兩步,趙媽媽就不耐煩了:「坐着去吧!」
她自個兒俯身摸索了蒲糰子跪上頭,念念叨叨託了一大摞兒好話,多半是和她與辜廷聞新年的運勢有關,說完了叫外頭捧來豬頭瓜果祭上。
胖大的豬頭拿紅繩繫着,怎麼瞧怎麼滑稽;趙媽媽神情嚴肅地將豬頭奉到灶王爺的畫像前,又是一番祭拜;拜完了抽根灶膛里的柴火,揭了畫像點上。
「灶王爺,上天嘞!」
任胭坐廊下下打量院裏頭擺着天地神祇的供桌,瓜果蜜餞摞成座尖塔,一簇一簇,金頂尖,玲瓏剔透。
她跟醫院裏頭躺着,做不了蜜供,趙媽媽只得在給了人打蜜供的定錢,昨兒領家來,百般不滿意。
「又饞了?」辜廷聞碰碰她的臉。
她扭頭見他手裏端着盒炮仗,盒子上頭印着個站在盤龍柱子邊上拎炮仗的小男孩兒,黑馬褂藍褲子,一雙大紅布的棉鞋,怎麼看怎麼喜慶。
「多少響兒啊!」
任胭堵住了耳朵,高聲問他。
火柴擦着了,苗子躥得快,噼里啪啦的青煙騰起來,崩開不結實的雪沫子,像是又落了場冬雪。
他從煙霧裏來,坐到她身邊陪她一同看。
紅色紙片兒打着旋兒落在地上,一會就被雪水浸透了,熱鬧就是這樣一汩汩地蔓延開來,往除夕里去,哪兒都是火紅的。
「數清楚了?」辜廷聞笑着問。
「一百響。」耳朵被震得嗡嗡的,她說話時候聲口老大,衝着他嚷嚷。
辜廷聞還是笑,揉揉她的頭髮:「除夕時候再給你放!」
哄孩子一樣。
任胭搖頭,斜着眼睛瞅他:「等着初一吧,上這兒給我拜年來!」
辜廷聞曾有意無意提起守歲的事兒,任胭拒絕了他的邀請,說是父母皆不在世,論理是要同師父師娘過年的,師兄們也去,一塊兒熱鬧。
他不再堅持。
她是個通透的女孩子,萬般事兒壓在心裏頭,壞了情分的事情從來不提,比方說她這回受傷,她知道是辜家的意思。
那日禾全帶着丫頭給她送飯,收拾碗筷要走前,她忽然開口:「勸着點兒七爺。」
勸着什麼呢,無非是勸他少和辜老爺吵架,雖然大伙兒都明白這對父子的矛盾永遠不可調和,打從辜家五爺沒了起,樁樁件件都記了仇。
辜廷聞聽了後,半晌沒言語。
任胭是怕在偌大的辜府里盤桓久了,再悄無聲息地沒了,到時候誰也不會覺察;最後橫留一具殘破的屍首,倒叫他傷心。
這話,往後誰都沒提起。
三十那日,燭台上的蠟還沒燃盡,任胭就被外頭的炮仗聲兒驚醒了;換了身新衣裳,蹣跚着上廚房裏去。
雪落得正厚,趙媽媽端了碗羊肉湯放她面前:「吃吧,甭燙嘴。」
「哎。」
她一面瞅外頭的雪,一面盤算着過會給師父師娘打電話問候;說是要跟人過除夕,可她身上有孝,不能往熱鬧地兒湊。
掂着她這一層,這院兒里的對聯窗戶紙貼的都是藍色的;鄰居的三位女先生各自回了原籍,倒也沒什麼忌諱,就是這個年只有她和趙媽媽一塊兒過了。
過了中晌,許公館的管家玉媽就送了車年禮來,說許先生問任小姐要不要一塊兒過年去,就她獨個兒在家,康旅長晚上才來。
任胭婉拒,拎了早上預備下的兩盒子糕點飯菜給人捎回去,權當拜年了。
送了人出胡同口,剛要往回走,成家的管事兒也到了;兩車的禮滿滿當當放了一院子,說是大少爺同二小姐的。
生怕她不收,話都來不及說利落,就開了汽車走了。
任胭跟院兒里傻站着,趙媽媽掀開廚房的棉布帘子叫她:「嘛呢,上這兒包餃子了,明兒不吃啊!」
她晃晃悠悠往裏頭去,看着趙媽媽摩挲着劑子,抻了面棍兒去擀皮兒,一面忙活一面絮叨:
「爺們兒要是對你不軌,你今兒還能全須全尾地跟這兒了?人又沒傷害你,心裏要老是惦記着是跟自個兒沒完,何苦來的!」
大約在她眼裏,像倆孩子玩鬧着掰了,緩過勁兒拉不下臉來賠禮道歉,就這麼疏遠着,一里一里也就淡了。
任胭悶着頭不答話。
趙媽媽丟個麵皮給她:「多大事兒,過個年該扔就扔。你的心眼子就那麼大,全叫不痛快的事兒佔滿了,你爺們兒擱哪兒呢!」
任胭抬頭。
趙媽媽覺察了:「怎麼,還鬧脾氣?」
那倒不是,她想辜廷聞了。
包完只餃子轉身向外頭走,越走越快,趙媽媽急得跟後頭嚷嚷:「慢點兒,再抻着傷口!」
任胭推開棉布帘子,就不動彈了。
院裏正走來個爺們兒,也不撐着傘,風雪裏頭晃,腦瓜大衣上白簇簇的,連眼鏡片兒上都掛着雪花片子。
任胭笑,抬手胡捋雪,卻捋一手眼淚。
她撲過去——
辜廷聞單手抱着她:「聞着味兒了,跑這樣急!」
屋裏頭火邊煨着,他脫了外衣,把紙兜里的栗子倒出來點丟炭盆里,剩下的幾包幹果子蜜糖一股腦兒全兜她膝蓋上。
花花綠綠的糖果和泛着甘甜的蜜果,任胭捧着滿懷奇珍異寶樂:「怎麼這樣好呢?」
辜廷聞哂笑:「家裏吃得膩煩,來瞧你做什麼,午飯吃了?」
「吃了。」
「什麼?」
「清醬肉,燉吊子。」
他轉臉看她:「是麼,我看看。」
握着小姑娘的腰,給人壓在沙發裏頭,咬開唇角去親去舔舐;勾着一處軟肉,倆人抱着笑出聲兒來。
「吃元宵了?」
「是呀。」她縮了縮舌頭,囫圇着說話。
「幾顆?」
「……兩顆……」
他嗤笑:「哄我?」
「三顆……」
他壓根兒不信,步步緊逼。
直到炭盆里嗶啵幾聲,才鬆開了人。
懷裏的小姑娘跑得最快,使鉗子上火里夾栗子,擱在小笸籮里晃悠了兩圈就捏起來剝殼;倆指頭一擠,栗子爆出金黃香糯的肉和一小撮白霧氣。
任胭燙的左右手來回倒個兒,最後不得已丟給爺們兒:「好燙,你剝!」
吃完栗子吃地瓜,炭盆換過幾波,天就見了黑。
倆人慢悠悠地對付完一盆餃子,再給趙媽媽發了賞錢,倒座房裏的燈很快熄了,就剩他們這屋裏暖烘烘的亮着。
任胭留着兩盞蠟燭,圍着褥子趴在窗台邊上瞧雪,玻璃窗戶透進地上的雪光,還有哪家不時騰起的的煙火,在半空裏爆開個花。
她捧着臉兒同辜廷聞講小時候的事兒:「任家沒敗落那會,娘同我的月錢不多,可年年給的炮仗倒是不老少,能堆滿整座院子,要放一整晚給人看!」
說來說去都是為了面子。
任胭可不管那個,見天背着炮仗翻牆出家門,街頭巷尾賣給貪玩的孩子換錢來買年貨,把院兒裏頭裝扮得熱熱鬧鬧的。
母親是個不受寵的妾,只要她們還剩着口氣,就沒人管她們熱冷;所以她格外喜歡過年,那是一年裏頭過得最富裕的日子。
能買來尋常吃不到的年貨,還有菜蔬,母親的手藝很好,她總是能把肚子吃得溜圓。
辜廷聞撫撫她眼角邊的淚光:「想放炮仗嗎?」
「好啊。」
守在門外的禾全早撒丫子顛了,到了門外頭囑咐人從車裏抬煙火,屋前屋後地擺放好了,這處放完放那處,不叫除夕夜冷落着就行。
當真是星橋鎖開,火樹銀花,那些絢爛的華光像是長在了夜幕里,一簇一簇講着冬去春來,時節更迭。
任胭看得歡喜,心癢難耐,披了衣裳趿着棉鞋往雪地里跑,蹲地上點了又點,鼻尖兒凍到通紅。
辜廷聞站在她身後瞧,也不阻止,等她起身時候給她暖手,並肩一塊兒看夜幕上頭的盛景。前院兒折騰完了,要上後院兒。
任胭跑得快,沒聽着禾全同辜廷聞回話。
「七爺,外頭是老爺的人,第五撥了,叫您家去。」
辜廷聞肅着臉:「這點差事辦不好?」
「老爺說了,您晚半個鐘頭,他解決一個辦事不利的,直到您回去為止。」
「大過年見血,他也不怕忌諱!」
禾全咬牙:「您要不回吧,這麼熬着,怕對任小姐不利。」
辜廷聞抬抬手:「叫人送相機和鏡頭來,父親殺一個人,我拍張照片,算是送他三月選舉的禮。」
禾全心口發冷,踉蹌着去了。
任胭蹲雪地裏頭點炮筒子,火苗子滋了半天又滅了,不耐煩地嘟囔:「受了潮吧,干點沒動靜!」
話音剛落,一簇銀白的光就竄上了天,給她嚇一趔趄,撲雪地里成了個白髮老太太。
辜廷聞哭笑不得,撈人起來抱進懷裏。
禾全去而復返:「太太派車來,接七爺和任小姐家裏守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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