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了一不輕不重的軟釘子,掌柜的不動聲色,順着話茬往下講:「倒也是,對京里的師傅們而言,這是樁盛事,合該熱熱鬧鬧的。筆神閣 bishenge.com」
話頭一轉還是有關任胭:「如今肖師傅離了鴻雉堂,你諸位師兄是要跟着白案上的師伯師叔露臉的,可你終歸是個姑娘,來往都是老爺們兒不大方便。」
任胭問:「您有主意?」
「任師傅如今名滿北京城,自成一派獨個兒去也不辱沒誰。」掌柜的一笑,「今兒後廚就單辟出一間來,藥膳可不能同旁混,回頭砸了味兒是打咱們的臉。」
車軲轆話說了一車,原是為了這個。
不肯交代魚羹,再不獻上藥膳,是打算着跟東家生分不成?掌柜的油滑,捏了個金嬌玉貴的餌,擎等着她上鈎呢!
任胭要笑不笑的模樣,看的掌柜的心裏發怵:「您甭這麼瞧我,心怪虧得慌,要說這大半年誰都沒個安生日子,我也是兩頭裏夾氣。」
一頭是首屈一指的紅案大師傅,一頭是東家,鉗了哪頭,對面都不順意,他得掙銀子也得圓面兒。
任胭受盡了委屈,他跟着提心弔膽,如今人出息了,他還是提心弔膽。
掌柜的嘬嘬牙花兒,這日子難熬!
任胭笑:「不敢怨您,勞駕您跑一趟,我這就跟着您走。」
「哎,您給面兒。」
外頭候了半晌的兩趟黃包車,掌柜的先請大姑娘上車,囑咐好了才拎着長馬褂上頭前的引路去;一路到了堂口,再笑着臉兒給人接進門。
小夥計大師傅都斜眼瞧,更別提有熟客熱絡地招呼:「任師傅上工啦,好些天沒瞧着您!」
任胭笑着回:「上天津,不遠不近的一趟,勞您記着。」
「可不麼,聽說任師傅有大派頭。」
「您抬舉,慢用。」
閒話扯了兩圈,掌柜的跟旁邊站着樂呵呵地瞧,得了閒再給人帶到後廚去。
院兒南面有個空屋,尋常囤些大醬缸子和醃菜瓮子,不常常有人進,如今連牆角剝脫的芝麻點大的牆灰都被糊上了,乾乾淨淨的一間像是誰家堂屋。
當地一溜長桌長凳,對面靠牆的面兒擺着爐灶廚具,櫃架里滿滿當當的各式料子,外頭廊下有夥計還在清晰抹布和砧板,回頭要搬到日頭底下晾曬的。
「這兩天也沒踅摸着好徒弟來給您搭把手。」掌柜的拿手摁了摁桌凳,滿意地笑,「楊師傅倒說了,反正對門兒,您有事招呼一聲就來。」
「您太客氣了,我就一幫案,沒有帶徒弟的理。」
任胭一面客套一面接了夥計遞來的單子,老長的一溜全是藥膳,燉湯或點心,後頭綴着哪位太太小姐或是爺們兒府上的地址,還有一串電話碼。
「您頭天上天津,單子就進了門,這兩日更是忙不過來。我也不打攪您,咱回頭見!」
掌柜的辦妥件大差事,走路都拔份兒。
他昂首闊步,任胭忙活的腳不沾地,一整日下來水都來不及喝上一口,今兒最後一份工是到梁家去的,評若要了份杞子乳鴿湯。
湯水是鴻雉堂的招牌,理應打紅案那兒走,可她偏生要任胭登門,如今任師傅名氣大,誰也沒生疑心。
「煩你跑一趟不為別的,下半晌姑父姑母剛跟成家伯伯見過面,要和成家結親了。我跟徽瑜要好,他們怕我通風報信給關這兒了。」
這才是她的目的。
她就梁拂一位表哥,任胭也皺了眉:「定了日子嗎?」
「我起身晚,聽着信時候人都走了,既然定下,想必也不會遲。」
跟她的丫鬟取來瓶花露,評若也不再開口。
任胭跟那兒剁雛鴿,心不在焉的,直到刀尖蹭破了她的手指躥出一溜血絲,酸麻的疼痛讓她恢復些理智。
「也不是真饞這口,咱說說話就成了。」評若也火急火燎的,「要不你歇歇?」
「那可不成,白來一趟惹人懷疑。」
任胭定神將薄軟的小乳鴿剁成四塊,下進燒滾了水的熱鍋里氽透,滾淨了血沫子,得了緊實齊整的灰黃的肉塊,整齊地碼在湯盅里。
個頭飽滿圓潤的血枸杞在溫水洗淨泡過,艷紅的越發喜人,燙進雞湯里,澆在鋪了蔥段薑片的鴿塊上,關了蓋子進蒸籠。
蒸煮的時間要一個多鐘頭,火候要勻稱,任胭坐在小凳子上守着,不時撥弄撥弄炭柴,再捧着下巴發呆。
評若跟暖閣的窗台下坐着,偶爾打發丫頭出去取個物件添個茶,好得空跟任胭講上兩句話;後頭家裏的女眷聽着信趕過來圍個熱鬧,越發不得閒說悄悄話。
鴿湯出了鍋,挑去了蔥姜,下了料子瓮進湯碗裏;七八個女眷各自分了一小盅清口味鮮美又滋補強身的杞子雛鴿湯,於是任胭的活從五天後排到了七天後。
她忙着要給成徽瑜報信,評若也沒多留,使了丫頭託了份賞錢相贈便要送人出門,誰知道她一位嫂子悄悄拉了任胭到背人的地兒問話:
「任師傅可有什麼滋潤的藥膳,吃的用的,幾日就能身體瑩白,即使是什麼要緊難咽的我也能受着,只要能圓我的心思。」
她躑躅着嘆自家先生在外頭有了相好,是個年輕貌美的女學生,生得又白又嫩,哪裏是她這個年歲又養過孩子的女人比得上的,總想着要挽回丈夫的心。
任胭的手指攥得緊緊的:「這會也沒有立時見效的,藥膳之用,長久堅持才有效,為得也不過養氣血調理身子。」
夫人大失所望:「是我強求,尋醫問藥這麼些日子確實如你所言,算了,任他去吧!」
任胭想了想,又說:「古有一方面藥可用來洗臉洗身,據說三五月皮膚盈香潔白。您再請信得過的大夫來把脈,根據結合您的身子酌情增減藥量,倒可以試一試。」
「叫做什麼?」夫人大喜。
「千金澡豆。」
「快去取紙筆。」
統共十七味花草,丁香、沉香青木香一類常磨作香粉膏子的香木在列,還有桃花蓮花金佛花蜀葵之類的香花;又得珍珠玉粉添進香木香花里,加上大豆末細細研磨。
研到無碎末,過濾乾淨團成澡豆,洗臉洗身都可以使用,據千金方記載百日之後即可見效。
成與不成,都只是個安慰,何況這樣豪奢的方子,外用香身倒是立竿見影。
夫人捧了方子緊緊攥在手裏,驚喜過望,讓人取了兩趟賞錢,親自把任胭送出了門。
回了鴻雉堂,任胭把所有的賞錢裝進玉葫蘆里,多出的一封拆開來給夥計分了,滿堂歡喜里她卻想起評若那位嫂子淚水盈睫,難免心酸。
都下了工了,後廚里楊師兄捏着單子還在絮叨:「照這麼下去,到了過年你也忙不過來。前兒吃苦受累,想着這會能出口氣了吧,又咽回去了!」
任胭把賞錢塞他口袋裏,怨天怨地的爺們兒不鬧騰了:「師妹啊,我看你就是個有出息的,加把勁兒嘿,師兄娶老婆有望了!」
她嗤之以鼻:「合着您拿我賣錢,再給我娶嫂子,您這算盤打得真響!」
「你這是什麼話?」楊師兄老大的委屈,「有嫂子了,往後就多個人來疼我,也能疼你不是,咱們兄妹就指着你了!」
「那您娶媳婦光為這個?」她今兒氣兒不大順。
楊師兄搖頭晃腦:「照顧爹媽,傳宗接代唄,還能為什麼?」
任胭哼了聲。
「你又癔症啦?」
「您才癔症,可千萬別給我娶嫂子,禍害任姑娘,還不如找一老媽兒!」
「嘿,你個小丫頭!」
楊師兄捋胳膊給她打下手:「我又不是不疼人家,你這兒打哪兒受的氣,呲兒我來啦!我可不受着,您爺們兒跟外面呢!」
眼神直往外頭閃,七爺在院兒里站着呢;他忙活過,先顛兒了。
任胭撅着嘴,磨磨蹭蹭地鎖了門。
辜廷聞握着張紙單,上面是她近三天要忙活的藥膳,笑一笑:「我在想,若是請任師傅掌勺,得排幾日?」
她歪着頭掰手指頭數,這天不得閒,那天也不得閒:「今兒晚來約莫一個月,明兒來就得到明年啦,辜先生是多早晚訂呢?」
「先生不訂,先生要人。」他笑。
誰先生呢?
說着話,都要佔她的便宜!
「要人做什麼啦?」她把自己的臉埋進他的大衣里,張着手不敢抱他,上面都是菜蔬的味兒,雜的很。
他瞧見只笑,拉住她的手握進掌心放在唇邊呵了呵:「這樣冷。」
身後是煙火凡塵,身前是心上人,交握的手,圓滿了。
「唔,剛才打了井水洗手,冰得很,你捂捂。」
她嬉笑着,要把手往他襯衫領子裏捂,可也不是真塞,貼着他的衣領子就停下來。
他任她鬧:「帶你回家。」
走了兩步,又想起什麼,他的聲兒沉沉的:「是給你捂手,要捂一輩子的。」
哦,是了,她方才問他要人做什麼。
任胭把頭抵在他的肩上笑。
車窗外的燈光明的滅的,紅的藍的,電管忽忽閃閃,是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她還是開口:「廷聞——」
「嗯?」
「梁家和成家議親了。」
辜廷聞沉默了半晌:「梁拂同我提起。」
「他和葉先生怎麼辦,徽瑜和張先生又怎麼處?」
並沒有辦法。
第二天的早報就已經刊登出了兩家的大新聞,連進了廚師工會,閒話時候也難免提起這件事,成家和梁家的家廚頗受矚目。
「……梁先生答應啦,成小姐也答應啦……不,很快就是梁大少奶奶啦……」
接下來是無盡的恭喜聲。
任胭不願意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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