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那天起,成徽瑜時常邀請任胭到家裏做客,還跟前些時候一樣的說話或是教授任胭功課;她不能去學校了,心裏對女校的生活充滿了無盡的嚮往。
而任胭上工從早到晚得忙碌,旁聽的課業跟不上,常常焚膏繼晷恨不得生出倆腦袋,好好一姑娘生生要熬成熊瞎子,白天不忙的時候倆眼一眯跟啄米的雞崽兒似的。
成徽瑜看着擔心,這天家裏吃茶的時候就問:「你多早晚休息呢,咱們上外頭郊遊去,天漸漸冷了,往後想出去也不便宜。」
任胭趴桌上愣神:「這個星期天吧,就咱倆人嗎?」
腦瓜子不夠使,調侃人的心思卻也沒落下,把話頭往張先生身上引。
要不說成徽瑜實誠呢,壓根兒沒往這方面考慮,嘆口氣:「叫上哥哥,還有……辜世兄。」
任胭舞得跟風車似的腦筋不轉悠了。
成徽瑜說:「哥哥沒有一日快活,出去散散心也好。」
「還總鬧嗎?」任胭問。
成徽瑜點頭:「哥哥上回家來就讓人把連繡關在偏院了,兩個老媽媽在伺候她;她心裏委屈,等見着面自然不肯說軟話,哥哥也漸漸不愛去了。」
這個坎橫在那兒,誰也邁不過去。
任胭有些鬱郁的,想起那天的事兒也尷尬:「我當時也是……」
「我都知道。」成徽瑜拍拍她的手,難得的笑,「哥哥那樣好的性子都容忍不過,禮貌紳士全然顧不得了;只索性是你,換做別人,連繡也未必能討着好。」
任胭沒話了。
成徽瑜話鋒一轉:「至於辜世兄……那時候是我想岔了,心裏老埋怨自個兒,順帶也對你生出不好的想法,是怪你……但如今都過去了。」
她低着頭,想了又想,抿着嘴角甜甜地笑開。
任胭歪着頭打量她半晌,也跟着笑:「是因為張先生!」
成徽瑜的耳朵又紅了,四下里看了看,難為情地點頭:「他是個很好的人。」
那是自然。
任胭沒憋住:「不如,我們也叫上張先生?」
有了心事的姑娘還是紅着臉,目光躲閃,卻也沒有拒絕。
當晚電話里,任胭跟辜廷聞提起這件事。
他如今人在上海已有一個星期,這七天裏,在她入睡前的一個鐘頭,電話就會準時來,倆人說上半個鐘頭再互道晚安。
今天的話題是星期天的郊遊。
他沉吟片刻,應下來:「好。」
她覺察了他的猶豫:「會耽擱你的公事嗎?」
「不會。」他笑着,「你知道採訪早已正式結束,我最近在拜訪舊友,並沒有什麼公事。」
任胭翻個身,趴在沙發椅里,拖着電話長長的膠線:「唔,我想你了。」
每天必要提起的話。
那頭的人輕輕笑着:「好,我知道了。」
小姑娘噘嘴,就沒別的表示嗎?
「胭胭——」
「嗯。」
深夜了,他的聲音沉又低,很適宜睡前聽一聽,她眯着眼睛在沙發的布面上蹭蹭了臉頰。
辜廷聞說:「我找到了肖師傅,這次會同行回北京。」
「真的嗎?」她從沙發里跳起來,赤着腳在地毯上走來走去,「師父好不好,有沒有受傷,到底是什麼人帶走了他,你又怎麼樣呢?」
連珠炮似的發問,可想她的急切。
辜廷聞還是笑:「都好,不要怕。」
他身邊來來回回有人走過,說話,像是幾句蘇白,好聽又模糊,還有打字機明快的嘀嘀聲。
任胭沒有再多問,閒言幾句道了晚安。
鄰居的三位女先生抱着一摞報紙進了門,還指着手裏的幾份手稿爭論得不亦樂乎,路過她的窗前才停下,問候了幾聲,抱着相機鎂光燈各自散去。
院兒里草蟲嘶鳴已啞,風鼓落葉,萬籟俱寂。
任胭聽見心裏的雀躍。
次日是星期六,她早早地上工又盼着早早地下工,去女校讀完書再溫習好所有的功課,明兒可以結伴出遊,還能見到那個人。
不知道是不是杜立仁前兒的那番話,新來的兩位大師傅對她日漸疏遠,留她在身邊做幫案也不輕易指派活計,客套得叫人受不住,倒像她是被請來的前輩。
他們這麼着,杜立仁可不慣着她,晌午沒到就領着幾個師兄弟上這兒尋說法,指摘任胭嗆行,要人給評評理。
說來,任胭自覺也有些不是。
上回成徽瑜招待女中的同學,她正好也在,年輕的女孩子並不在乎閒言碎語,鬧着說許久沒有再嘗過任師傅的手藝,今兒不依便不放人了。
成徽瑜知道她怵廚房的毛病還沒好利索,勸了兩回見勸不住,就指了家裏倆信得過的師傅跟着她打個下手,萬萬要瞞住外面的人。
成家吃食講究,一貫奉行不時不食,這個季候的晚崧和秋鴨是時時備在家裏的。任胭挑了只四斤來重的灰湯野鴨,預備着做道八寶全鴨。
灰湯野鴨同別處的鴨子不同,鴨骨中有髓,所以燉煮出來的鮮美滋味,任再高超的廚藝也不能及,鴻雉堂時常用來吊湯增香。
這是杜立仁任大師傅後改進的方法,以往是用洞庭湖鴨,味美卻不極。
鴻雉堂里吊的湯素來由他獨個兒經手,越神秘越金貴,所以杜立仁和鴻雉堂算是相互成就了美名;因此旁人也有偷摸着學的,可到手就只剩個皮毛。
當然這並不包括任胭,她甭管跟着哪位師父,偷師這事兒從沒有落下;看不着就聞,聞不過就打聽,費盡心思也要學到手。
其中就包括灰湯野鴨這事。
偷師成了,可練不着手,鴻雉堂再財大氣粗也萬沒有糟踐糧食菜料給幫案揮霍的規矩,任胭只能嘆息,總琢磨着什麼得着機會鉚足了勁頭練一回。
如今機會來了。
她碰不得明晃晃的大菜刀,請師傅將野鴨摘洗乾淨,自個兒嘀嘀咕咕捏着把小剔刀給鴨子脫骨剔肉;這也是跟家磨鍊了三四天,才穩住了手不叫蹭破了鴨皮。
師傅在案邊切菇筍丁火腿和小紅棗,等着下雞油煸炒;她忙活完了鴨子,撈了幾個盛乾貨的罐子,秤些乾貨預備上。
都是姑娘家吃飯,找些養發去黑的薏仁煮透,還有護心安神的蓮子,並上滋陰化濁的熟白果和強身去皺的栗子,和配料丁一塊兒拌成餡兒。
香噴噴的餡擱進軟綿綿的鴨肚子裏釀上,使線給縫好刀口,整個兒鴨子下到湯缽子裏,澆上小半缽雞湯,鍋上蒸兩個鐘頭。
蒸透的鴨子潷湯,肚子衝下扣在盤裏,鴨骨熬成的湯用粉勾了芡汁澆在上頭,瑩潤鮮美又雅致醇厚。
姑娘們吃飯不求渾厚濃香,也不是肥甘華美,最重要講究個溫補益氣,養顏美容,食個樂子而已。
滋味好又養身,女孩子們自然高興,回頭省不得和親戚好友說兩句,一來二去,杜立仁哪有不知道的。
他不是女人,也不在乎女人的想法,做出的菜自然不如任胭這位女師傅做的討人喜歡,同樣的一道八寶鴨又叫他落了下乘,至少在女客方面。
他做給爺們兒吃,任胭做給女人吃,不是唱對台戲嗎,還叫她唱贏了!
他捺不下這口氣:「你一白案,做的紅案的活兒,嗆行也不避着點兒人。」
任胭原本不大好意思,但他這麼言語了,她心裏那點兒愧疚就沒剩下:「咱們都是廚子,誰嗆誰的行呢?再說了姑娘們私底下聚會吃個便飯,我做什麼菜,杜師伯您管着麼?」
杜立仁被她噎得沒話。
本來麼,成家又沒公開請鴻雉堂的師父上府里做飯,管天管地,還能管住人喘什麼氣兒,吃什麼飯菜?
他不痛快,是因着任胭搶了他的菜,還搶了他的風頭。
「誰愛管你們女人,你做長輩的拿手菜,是不該言語一聲?」
任胭樂:「除了菇筍火腿是咱們堂里常用的,可沒一樣是您那八寶鴨的料子;原本您是做給爺們兒補身吃的,我這是做來給姑娘養顏使的,哪兒就是您的拿手菜了?」
「再說了,上回您慫恿徒弟搶我的拿手菜還不叫頂我的名兒,搶了諸位師伯師叔的竹蓀柴把鴨,咱們也沒說什麼不是?」
她背着手站在日頭底下跟他講理:「我事先沒跟您言語是我不對,這兒給您賠不是了。但除了鴨子和筍菇火腿,我真沒跟您使一樣的料子,您要不信,四下掃聽准明白。」
杜立仁冷笑:「使沒使,把配方交出來,大伙兒一瞧就明白。」
合着跟這兒等她呢?
她挖空心思做出的菜,有他什麼事兒:「我要不交呢?」
回回都交,明兒她把那道魚羹琢磨明白了,是不也得跟他言語一聲,門都沒有!
杜立仁死盯着她:「依着堂里的規矩,你在鴻雉堂一日,手底下所有的新菜都歸鴻雉堂。聽你這意思,是要另立門戶了?」
山一樣的帽子扣下來。
任胭笑笑:「您說哪兒的話,我跟這兒還沒有三年呢,哪來的膽量和手藝,您可別這兒呲兒我!」
「既然不是,配方交出來。」
論理做了菜試菜再掛牌,可她是白案,只能交了方子給杜立仁,做菜掛牌全是他,沒她什麼事兒。
憑什麼?
搶一回兩回,還上癮了不成?
任胭直視着他:「交方子也不是不可以,我敢交,您敢掛出我的招牌嗎?就算您不怕人非議,您能保證跟我做一模樣的菜出來嗎,師伯?」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16s 3.9141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