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的三位女先生昨兒半夜回來的,等任胭反應過來人幾乎要睡下。
天亮起個大早,院兒里互相問了名姓算是打過照面,人又匆匆走了。而且瞧包袱行李一溜,約莫十天半月見不着人影。
人走乾淨了,她獨個兒坐在台階上發愣。
趙媽媽拎着笤帚路過她這兒,輕飄飄落一句:「不上工,癔症啦!」
任胭眯着眼兒瞅太陽,溫吞吞的沒什麼精神:「我老覺得我病了。」
當廚子的瞅着廚房就發怵,可不是生病了,但又說不上哪兒不舒坦,回頭跟人大夫怎麼言語,這毛病能抓副什麼藥吃?
趙媽媽沒把這兒當回事,一面掃地一面攆她起身站着:「頭疼腦熱上醫院看去,不順意的往廟裏求菩薩,跟這兒坐着能把毛病坐好嘍?」
上了年歲的人應當有見識,任胭想麻煩她:「我前些時候遇上件事,料理完了,這會一見廚房刀具就心驚肉跳,您聽說過這樣事兒沒有?」
趙媽媽杵着大笤帚想了想:「沒有,八九不離十事撞邪了,有事沒事,沒事上東廟拜拜神仙,今兒廟市開了。」
人菩薩佛祖管世間不平,人間疾苦和那難了姻緣,還得問她進不進的了廚房?況且臨時抱佛腳,這事兒能成嗎?
倒不如摸個重點,上哪兒拜拜祖師爺,跟人告個饒,把這麻煩對付過去。
任胭兀自跟那站着琢磨心事,趙媽媽沒聽她動靜,轉臉來趕她:「招兒給你使了,怎麼不見動靜呢?哪兒不願意去,外頭散散也好,快走!」
掃地出門。
出了胡同,人海如潮,任胭不知道上哪兒。腳底下有主意,奔着鴻雉堂就去了。
到了跟前並不敢往裏進,身後胡同里走出倆戴眼鏡的先生,上了黃包車聽人車夫瞎侃:「……鴻雉堂的牌子要倒嘍!」
倆先生好奇,問:「這不好好的嗎?」
「就那女師傅任胭,您二位知道嗎,心眼兒壞透了,嫁不成成先生就給人小老婆投毒,死人啦……」
車跑遠了,往後的話,任胭沒聽着,就算聽着了也沒好事。
她仰在牆面上瞅天,嘆一句世道不公,半句老天爺不長眼,哪有她什麼,無緣無故頂了一腦門髒水臭湯。
尋釁滋事的那個還跟成家過着養尊處優的日子呢,她倒成了過街老鼠,估計一露面,鴻雉堂的門臉兒都能讓人砸嘍!
她拉低了帽檐,悶頭揣袖子打門口過,斜眼往裏瞅——
好麼,她的招牌點心和飯菜全給撤乾淨了,光溜溜的幾處像口大豁牙,夥計正拿了別的牌子往上掛呢。
屋漏偏逢連陰雨,說的就是這麼個情兒吧?任胭咧咧嘴,想笑也摸不着門路,遊魂似的逛盪到了隆福寺。
今兒廟會,人群擠得密不透風,她由來愛熱鬧,瞧着大伙兒歡天喜地的,心裏那點不愉快且先給丟一邊兒了。
她扎進人群里,淨往食攤那兒擠。別的地方也不是不愛,只是她有自知之明。
布匹料子買了來也是浪費,繡的花跟通條杵得似的,裁得衣裳像片窗簾;鳥獸魚蟲花木之類的更是不能禍害人家,她連自個兒都塊養不活了。
奮不顧身擠到食攤前,瞅人家炸糕盛豆腐腦,西面還有切蜂糕,給紅果兒粘糖稀做糖葫蘆的,圍了一圈拿空竹和抱着撲撲凳的孩子。
任胭不敢上前去,瞅着人家的爐子燒鍋心裏難受,虧得人多聲兒響把油煎火烹的聲給蓋住了;瞅了一會,也沒見着腦門上冒汗手腳發涼。
好事兒!
往後要是不成,把眼一蒙耳朵眼兒一堵再做菜吧。她想想那模樣就覺得滑稽,在鴻雉堂里外都熟悉沒笑話,萬一上外頭呢?
鴻雉堂的女師傅奇裝異服,又是一番熱鬧話柄!
她搖搖腦袋,把這荒唐念頭給打發了。
候了片刻,她捧了幾碗吃食,桌子邊上安靜坐着琢磨,看來不怕碗也不怕碟子,筷子擱手裏也沒事兒。
明白這個,她忽然覺得有了盼頭,囫圇把點心吃了,直奔雜貨鋪子去。
那兒有刀有砧板賣,瓢盆還有冶鑄的鐵器,她瞅了一行鋤頭笊籬心平氣和,輪到鍋啊刀的就開始發昏,連擺在最邊上的一根小攮子都讓她找不着北。
看來這個不成。
她耷拉着腦袋接茬往前走。
頂外面是窮人市,是賣些帽子布襪和花繩這些不值錢的玩意兒,或哄孩子一樂的陶泥玩具;還有些魚肉攤子,混在炸臭豆腐和蒸包子的鋪面里。
這面騰着白氣像仙境,那邊就是血淋淋的地獄。
魚攤子臨着一道小溝,裏頭半匝水,收拾完一條魚,掌柜的就把手往裏頭抄抄;興許手沒抖乾淨,一刀把雪白齊整的魚肚子劃了個大豁口。
任胭看得心疼極了,買魚的老媽媽也不幹了,不願多給大錢,倆人正吵吵得不亦樂乎。
對面有人推着獨輪車來,山呼海嘯似的嚷着讓一讓,任胭被擠到包子鋪跟前,瞅人那蒸籠很順眼,要買倆包子。
掌柜的正抱着自家小姑娘鼓風車,心眼兒里沒生意,啊了聲:「自個兒拿吧,錢您看着給!」
合着把一籠屜搬走,您也不當在乎的?
任胭兜了兩包子笑着往前去,很好,她也不怕籠屜。
轉悠到下半晌,她才蹲馬路牙子邊歇着。
面前擺着幾個竹簍子,裏頭是胖大圓潤的石榴,黑紅的葡萄還有金黃水嫩的梨子,最底下是賣葡萄的掌柜饒的倆又柴又木的大棗。
旁邊的簍子是些新鮮的菜蔬,上頭頂花的頂水珠的,膀大腰圓又鮮嫩可人。
這些,她也不怕。
轉悠了大半晌,任胭多少了解了自個兒這毛病。
怕炊具也怕葷腥,就是瞅那面點歡喜的很,要不是懼那鐵鍋里的滾油,她恨不得衝上去替了食攤掌柜的,或是給人比劃兩下。
這麼着就鬧明白了,那天她給人做了兩屜蝦餃,後頭人上吐下瀉哭喊叫鬧,心裏那道坎,看來是過不去了。
病根找着了,可這病怎麼治?
老話說心病需得心藥,心藥又是個什麼玩意兒,難不成再做一回蝦餃?
方才忍住噁心去踅摸蝦仁,甭說它了,看見蝦米碎都嫌難受,她苦着臉歇了會,垂頭喪氣往家去。
院裏,趙媽媽和辜廷聞對面坐着,言語:「……丫頭估摸着是叫那女人下了蠱了……」
話說了半截,大概聽着她來,趙媽媽起了身,說是端茶去,半晌也沒露面。
辜廷聞沖她伸手:「來。」
任胭耷拉着頭,把三簍子菜和果子塞他手裏了。
她淘氣,他含笑接着。
「我來看看你。」
「你都知道了吧。」
倆人異口同聲,任胭抬起腦袋,又低下了去。
「想和我說說?」
「嗯。」她說。
大概的情況她今兒都摸明白了,說完了又支着臉嘆氣:「就算我不做紅案了,白案也得用砧板刀具啊,這都什麼事兒?」
她越想越傷心,胳膊肘一塌,趴桌上了。
辜廷聞摸摸她的頭:「別急。」
昨兒她在爆肚鋪子裏的不妥,他看在眼裏,今兒早上去拜訪了預約的拜爾德醫生,人說這是心理問題。
人身子骨會得病,精神也是同樣。
如今北京城裏的大學也開設了心理學組,還有實驗室,只要對症下藥勤於疏導,和頭疼腦熱似的,早瞧早痊癒。
任胭聽了個大概:「要吃藥嗎?吃完了就好了?」
辜廷聞笑:「暫時用不着。」
任胭眨巴眼睛:「我需要去瞧瞧這位洋大夫嗎?」
「你方便的時候。」
她並不懂得心理問題到底是哪兒的問題,既然是生了毛病,卻為什麼又不需要吃藥呢?自個兒嘀咕琢磨難免有些排斥,低着頭考慮到底該多早晚去瞧瞧。
她在為難,辜廷聞就岔開話題:「昨兒肖師傅去鴻雉堂領了工錢,送了肖太太,今兒他也要南下。」
任胭抬頭:「還回來嗎?」
辜廷聞說:「他說許久未歸故里,歸期不定。」
要是沒有婚宴那場鬧劇,師父還是鼎鼎大名的白案大拿,也用不着頂着罵名回去。
任胭起身,要往外跑:「我去送送他。」
辜廷聞跟在後面,始終落下兩步沒上跟前。
他想,她難過的模樣,定然不想讓他瞧見。
肖同拎了行李箱要登車,聽了後頭中氣十足的兩聲師父,回頭,就笑了——
小姑娘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還兜了一兜零嘴塞他懷裏了:「師父路上吃!」
他樂:「我都記下了。」
火車鳴了長笛,嗡嗡的,車隊長來攆人。
小姑娘退了一步聲量小,委屈着問:「師父,您還回來嗎?」
肖同只笑:「先回家瞧瞧,我父母俱在無錫,多年未見了。」
「哦。」
肖同又笑:「得走了,你好好的,跟七爺也好好的。」
「好。」
車輪骨碌起來,任胭追着跑了兩步:「師父,我聽您的話,您記得回來瞧瞧啊!」
肖同探出身子,還是笑:「聽話就是好徒兒,記得給師父長面兒!」
她拼命地點頭,哭得淚眼模糊,面前的火車吐着白氣,扭曲着開出了車站。
月台上站了半晌,她攥了攥手裏的票,胡捋了兩把眼睛,向外跑。
車站外,那個人始終在等着她。
她跑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手:「廷聞,我想去見見拜爾德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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