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家老爺子今天狀態極好,整篇狂草大氣磅礴,如行雲流水,一幅字寫畢,他將筆隨意往桌上一扔哈哈大笑起來,道:
「好,好啊!真是酣暢淋漓!」陸善長大笑,心情看上去非常的好。
一旁的陸謙還有洪全兩人都還沉浸在這首詩的意境之中,久久回不過神來,站在陸謙後面的是洪申,他是洪全的兒子,這個場合他沒有資格站過來,只是老遠看着這邊,聽着陸謙的吟誦,他臉上已經浮現出了驚容。
「這一首《將進酒》可是揚州陸錚所做啊!」洪申心中暗道,這一次他去揚州,對陸錚的了解很多,至少目前江寧陸家,他應該是最了解陸錚的人。
他不能不震驚,因為老太爺今天竟然把陸錚的詩作搬了出來,這是什麼意思?其目的是什麼?難不成陸錚的影響真的已經這麼大了麼?
洪申很想湊近一些提醒一下陸謙,可是陸善長冷冷的一眼看向他,讓他心中一緊,腳下便挪動不了分毫了。
大笑過後,陸善長的笑容終於收斂,神情變得肅然,他盯着陸謙道:
「老二,這一首詩如何?」
陸謙道:「父親,您不僅書法一絕,您這一首詩更是驚艷,當真是豪氣澎湃,父親這一首詩,一定能成為流傳千古的佳作……」
「呃……」洪申臉色煞白,心中暗叫一聲不好,他不由得為陸謙捏一把冷汗。昨天門口那幾個登門拜訪的才子都說了《將敬酒》,老爺竟然沒有記住?
在老爺心中,他整天掛心的還是自己的仕途,只是今天在老太爺面前洋相未免出大了,以老太爺的火爆脾氣……
洪申剛轉過這個念頭,只聽到「啪」一聲,接着便聽到陸謙「啊……」一下叫出聲來。
洪申定睛看過去,臉色巨變,敢情老太爺竟然一個耳光扇在了老爺的臉上,天呢!洪申嚇得連忙後退,不敢繼續看下去。
陸謙挨了一巴掌也懵了,當即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一臉迷茫的盯着父親道:「父親!」
「狗東西!」陸善長一抬手又是一個嘴巴子扇在他的臉上,陸謙可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已經官拜五品,這接連兩巴掌打得他崩潰,眼淚都流出來了。
「你不服麼?這《將進酒》你以前沒見過,沒聽過麼?這一首詩連揚州三歲童子都能記誦,在江寧、應天也都傳遍了士林,你身為讀書人,號稱門下門客無數,竟然沒有聽過這首詩?」陸善長破口大罵道。
「古人說家國天下,家是第一!你是個什麼東西?家都管不好,家都沒理順,你整天想些什麼?想着一步登天麼?就你這一碗水,還淺着呢!」
陸善長越說越激動,雙手揮動起來,道:「我告訴你,這《將進酒》就是你那最不成器的逆子陸錚所做,除了這首詩之外,還有一首《詠梅》還有《龍舟》等,篇篇都是佳作,一不成器的逆子,信手拈來的作品便能震驚揚州,嘖,嘖,咱們江寧陸家真是好大的門楣啊!」
陸謙臉色巨變,他終於明白自己為啥要挨耳光了,他心中又慚愧又震驚又惱火,慚愧則是他連自己兒子的作品都不知道,枉為人父,震驚則是陸錚最多只有十幾歲,竟然能作出《將進酒》這等豪氣干雲的驚世之作?這未免也太不可思議了吧?
而惱火則是最近接二連三,因為陸錚的事情他處在被動,昨天晚上他糾結了一晚,今天早上又因為陸錚還挨了父親的耳光。
他是最好面子的人,四十多歲了,官居五品了還挨老父親的耳光,偏偏下人們都在旁邊看着,他的臉往哪裏擱?他能不惱火麼?
可是,就算他有再多的情緒,此時都必須收斂,他在外面有再大的面子,再大的威風,在老父親面前,他就只有跪地挨訓的份兒。
他心中隱隱對陸錚已經生了一股怨氣了,如果這小子能夠跟着洪申一起回來,哪裏有這麼多事情?
還真是翅膀硬了不回陸家了麼?這還只不過中了秀才,便這般脾氣了,回頭中了舉人、進士,那還不把自己的姓都要改了?
陸謙一肚子火,他不能對陸善長發泄,他只能把這一肚子火氣指向自己的兒子陸錚,可是偏偏陸錚又沒在身邊,他只能憋着,那種滋味實在難受。
「你是怎麼做父親的?父親都做不好,你還想做好官兒?」陸善長道:「我倒是聽說你最近糾集了一些門客,想着在應天造勢,支持戴相改革,想着攀上戴相的高枝兒大幹一場呢!
哈哈,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戴皋是何等人?你又算什麼東西?就你這等廢柴,戴皋門下的一條狗都比你機靈!」
陸善長是真的發飆了,話題已經不拘泥於陸錚,而是把陸謙最近所做的事情全盤否定,而且出言極端的不客氣,把陸謙罵得是狗血噴頭。
陸謙抱負很大,可是現實卻很殘酷,他現在雖然是從五品的官,可是南朝廷通政司本來就是個擺設衙門,他在裏面干一個副職,實際上就是混吃混喝,混吃等死呢!
陸謙豈能甘於平凡?所以在暗中他和戴相一系暗通款曲,想着自己能攀上戴皋的關係,從而擺脫現在的尷尬,最終實現自己的抱負。
只是,陸謙的作為又豈能只是他個人的行為?他一舉一動都代表了陸家,而陸家又是江南權閥的代表,陸謙這樣的做根本就沒有得到江南權閥的認可,陸善長哪裏能不怒?
官場的事情很複雜,京城就不說了,單單就說江南這邊,戴相、江南權閥、太子、齊王、秦王、清流黨各方勢力匯聚,江南權閥雖然衰落了,可是江南的稅銀、鹽引還是離不得顧、陸等幾家。
這麼多勢力雲集江南,大家爭的是什麼?真的是官和兵麼?顯然不是,大家都是爭的錢,江南魚米之鄉,天下糧倉,江南權閥最大的根基在此呢!
江南權閥這麼多年沒有倒,沒有灰飛煙滅,就是依靠這個根基。另外,便是江南權閥擅長左右逢源,夾縫中生存,像陸謙這樣,旗幟鮮明的支持一方,顯然不符合江南權閥的行為宗旨,陸善長能不罵?
陸謙臉成了豬肝色,他低着頭,滿腔的熱血被冷水澆成了冰,心中真是拔涼拔涼。他陸謙不過就想將畢生所學報效給國家,這有錯麼?
戴相其人,雖然世人皆毀謗於他,可是戴相還是想着將各方權閥勢力橫掃,讓大康真正強大起來,陸謙覺得自己倘若能依靠其成事,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可是,現在他沒有任何辯解的機會,陸善長就是天,他別說是讓陸謙放棄眼下的一切計劃,就算是他要讓陸謙立刻去死,陸謙也只能去死,陸家可不止陸謙一個人呢!
大哥陸倫就比陸謙要有前途得多,陸謙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也都各自掌管家族的勢力,陸謙在陸家根本沒那麼重要。
而陸家在江南權閥之中也居於顧家之下,處在附屬的位置,陸善長的意志都不一定能夠在江南得到貫徹,更何況陸謙這樣的小字輩?
陸謙的心拔涼拔涼,世人都羨慕他,他身為權閥豪門之子,官居五品高位,父子同朝,放眼整個江南,能夠和他比肩的人也寥寥無幾。
然而實際情況他真有那麼風光麼?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陸謙的苦悶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跪在地上,腦子裏思緒紛飛,只覺得心中的苦悶實在無法發泄,一時他心中對陸錚的恨意更濃了。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懺怒的情緒,尤其像陸謙這樣的人,面對家族,面對父親,面對整個江南權閥,他根本就沒有反擊的資格,甚至沒有對等交流溝通的資格。
他想幹什麼,不想幹什麼,他自己根本決定不了。
他本身才學就平庸,卻偏偏生了一顆不安分的心,結果註定了他處處碰壁,對讓他碰壁的人和勢力他無能為力,他除了遷怒之外找不到發泄情緒的方式呢!
院子裏死寂,周圍的丫鬟僕從們都逃之夭夭了,洪申躲在院門外面,偶爾用眼光瞥一眼跪在地上的陸謙,咬牙切齒的暗道:
「都是錚哥兒惹的禍,如果不是這小子,老爺哪裏會受這麼大的委屈?」
洪全站在老太爺身邊,佝僂着背,神情古井不波。他跟老太爺已經五十多年了,陸家上下對他沒有秘密,江南權閥對他也沒有秘密。
他現在是陸家的大管家,其實他也是陸善長的頭號心腹,在洪申看起來陸謙被罵得慘,覺得老太爺太兇狠,太過了。
可是在洪全眼中,他很理解陸善長,地位越高,責任越大,偌大的陸家現在一切都靠陸善長撐着呢!
陸善長之下,他四個兒子還沒有一個人有能力掌管這麼一個大家族,陸善長心中是着急呢,愛之越深,責之越狠,洪全很清楚在陸善長內心,他是很希望陸謙能夠儘快成長,最後能夠勝任一家之主的重任的。
可是現在看來,陸謙雖然品性敦厚,資質卻着實差了不止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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