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國 第226章 環縣

    北風凜冽,內院兩株古樹已被積雪所包裹,手臂粗細的枝條似乎不堪承受重壓,低低地垂了下來,一陣風來,積雪「簌、簌」下落,堆積在院落之中。

    師高綠綺跪在院落之中,膝下之雪早已融化,冰冷的雪水浸濕了衣裙,侯雲策背負着手,臉色陰沉地看着天空,無窮無盡的雪花從無邊無際的天空中飄落。他伸出手去,幾片晶瑩的六邊形雪花落在了手掌之中,轉眼就融化成水跡。

    自從師高月明懷孕以來,師高綠綺天天為侯雲策穿衣梳洗,兩人雖說沒有進一步發生關係,卻也算得上親密無間,這是第一次懲罰師高綠綺。師高月明和師高綠綺當初答應不使用化妝之術,這一次違背了諾言,師高月明重病在身,就由師高綠綺獨自承擔懲罰。

    侯雲策臉上冷若冰霜,但是看到師高綠綺衣裙很快濕透,心腸還是軟了下來,「起來吧,把衣裙換了,到正房說話。」

    師高綠綺跪在院中之時,臉上神情顯得異常平靜,起身之時,在侯雲策面前規矩的行了一個大禮,轉身走向她的房間。走近房間之時,師高綠綺淚水如開了閘門的江水,瞬間把前胸打濕了,她為了不哭出聲音,取來一件衣服放在嘴裏,用力咬住之後,任由淚水奔涌。

    痛哭一場之後,師高綠綺補了補妝,換上了清潔乾爽的衣服,來到廳堂內。

    廳堂內空無一人,桌上有一碗熱騰騰的開水,上面飄着黃黃的姜粒。師高綠綺看到姜水,淚水再次奪眶而出,她轉身走到門口,只聽節度使在小清房間內哼着舒緩曲子。師高綠綺暗叫一聲「糟糕」,三步並二步來到小清房間,房內,使女杜娘低眉垂首立在一旁,節度使抱着小清,一邊走一邊哼着好聽小曲,小清則睡在依父親懷裏。

    小清出生以後,大部分時間是師高綠綺侍弄。小清是師高綠綺心頭之肉,見此情景,師高綠綺顧不得傷心,接過小清後輕輕放在床上,蓋好暖和的毛絨被,小清「呀、呀」哭了兩聲,很快就安靜下來。

    師高綠綺對着杜娘道:「杜娘,今天別做其他事情。就在這守着,你看那枝香,燃完地時候,就要把抱起來,冬天天冷。別把小清衣褲弄濕了。」

    這些事情平時皆由師高綠綺掌管,師高綠綺此時還要到正堂去接受侯雲策的問話,就讓杜娘來做這些事情。

    侯雲策看着師高綠綺眼睛有些微紅,想來回屋哭過一場。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正堂之後,侯雲策打量了一番低着頭的師高綠綺,問道:「月明為什麼單獨出去,照實說。」

    師高綠綺咬着嘴唇,道:「奴婢不知。」

    侯雲策面帶慍色,冷冷地掃視一眼,怒道:「狂妄。」

    師高綠綺只覺侯雲策眼光如刀鋒一般,又如燃燒的火焰。師高綠綺心頭忽地一顫,竟不敢和侯雲策目光對視。師高綠綺在內院,從來沒有見到侯雲策發火,侯雲策在其心目中是一個好郎君、好父親,今日發怒,師高綠綺這時猛然想起:侯雲策真正身份是威震西北的霸主。

    師高綠綺站起身,就要作勢跪下去。

    侯雲策見師高綠綺楚楚可憐的樣子,放緩口氣道:「算了,別跪了,綠綺,月明這樣做到底是為什麼?」

    聽到侯雲策又用平時地稱呼叫自己,師高綠綺眼淚順着眼角流了出來,哽咽了一會,道:「節度使真的不知道月明的心思嗎?月明是居延海驕傲高貴的天鵝,節度使是馳騁草原的白狼王,你們兩人是上天賜予的一對。」

    侯雲策聽了師高月明高燒以後的胡話,心中已經知道其心意,聽了師高綠綺之言,更覺鬱悶,道:「你說直接點,別繞彎子。」

    師高綠綺抬起頭,看了侯雲策一會,突然嘆氣道:「你們男人啊,真是不懂女人的心思。」

    這一句話說得頗為無禮,侯雲策愣了愣,到了中原以來,就從來沒有人用這種語句和語氣來和自己說話了,師高綠綺此語頗似現代女子對情郎的嗔怪方式。

    師高綠綺也不再隱瞞了,道:「月明心中只有節度使一人,願意和節度使白頭偕老,但是節度使身邊有一個趙娘子,還有無數其他女子,因而月明不願意回大梁,這次她出門,雖說沒有給我明說辦什麼事情,可是我知道,她定是去打聽馬車去了。這幾天,她常常向軍士詢問到賀蘭山的路途,也問過租馬車的價錢。」

    「糊塗,現在正是大雪紛飛之際,坐馬車到賀蘭山無異於找死。」侯雲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道:「外出租車,定是要帶着小清一起北上。月明小女兒心性,差點鑄成大錯。」

    侯雲策在正堂里走了幾個來回,想到師高月明要帶着女兒到賀蘭山,心中不禁怒火中燒。

    師高綠綺有些害怕侯雲策發怒的模樣,可是,看到侯雲策發怒,又覺得他發怒地樣子極有男子漢氣概,讓人覺得心中踏實,師高綠綺胡思亂想了一會,大着膽子勸道:「事已至此,月明也只有回大梁了,節度使最好為月明單獨置一個院子,只要不必每天見着趙娘子,月明或能接受這個現實。對於月明和我來說,大梁實是兇險之地。」

    侯雲策深吸了一口氣,揮了揮手。「西廂房有一罐藥酒,是治傷良『藥』,你去倒一小碗,抹在膝蓋上,免得淤腫。」

    侯雲策來到書房中坐了許久,師高綠綺之言甚為平常,侯雲策卻不知什麼原因,突然奇怪地想起了大侯朝的前朝的一件慘案。

    前朝皇帝劉知遠雖然有稱帝之命,福份卻並不厚,在皇位上僅僅呆了一年左右就死了。他與另一位大將陳勇關係很好,有通家之宜,臨終時還對陳勇托以腹心,讓其掌控兵權,與蘇逢吉、楊邠、史弘肇等四人一起輔佐自己年僅十八歲的兒子劉承祐。

    陳勇是樞密使又是節度使,常年帶兵在外打仗,沒有多少時間在朝中和皇家並沒有矛盾,也沒有做出格之事。

    年輕皇帝劉承祐卻和朝中的三位輔政大臣發生極為尖銳的矛盾,年輕皇帝不顧母親勸阻,在廣政殿埋下甲士。等到楊邠、史弘肇等人來到廣政殿時,甲兵一擁而上,斬殺了這幾位權高位重之臣。

    年輕之君和權臣之間的較量本屬尋常之事,只是年輕皇帝劉承祐手段過於毒辣。殺掉權臣之後,猶不過癮,莫名其妙地把屠刀砍向了陳勇家人。陳家在京的人口,包括襁褓中的嬰兒在內,無一倖免,被殺者包括:陳勇的第三任妻子張氏、尚在幼年地兒子青哥、意哥,未成年的侄子守筠、奉超、定哥,陳勇長子的原配之妻彭城縣君劉氏。大兒子宜哥、沒有取名的次子。


    陳勇此時正率重兵和匈奴作戰,聞此噩耗,只有率兵打回大梁。後漢因此而亡。陳勇由此建立了大陳朝。陳勇的子女全部在京城,被劉承祐全得乾乾淨淨。雖奪了皇位,卻鬱鬱而終。

    師高綠綺提到另置房產之時,侯雲策腦海中冷不丁浮現出這段公案,出現之後就揮之不去,糾纏在侯雲策的內心深處,「自己回到大梁之後,就不再是威震胡族的節度使,只是大梁一介匹夫,若把家人全部集中在大梁,若發生意外之事,難免被一鍋煮了,師高月明就留在靈州算了,若真出意外,還可以多為侯家留一條根。」

    想通了這個關節,侯雲策來到臥室,看見師高月明睜着眼,就冷冷地道:「月明,今天這個舉動實在既不仁不義不禮不智不信。」

    師高月明喝了兩碗韓淇所開的湯藥,在下午申時,其高燒退了。侯雲策坐在師高月明床前,給師高月明扣上了一個大帽子。

    看着有些迷惘的師高月明,侯雲策冷「哼」一聲,道:「何謂不仁,陷侯小清於暴風雪中,隨時有生命危險,這叫做不仁;枉稱師高綠綺為姐妹,遇大事瞞着綠綺,這是不義;居然背着郎君想私自回賀蘭山,這是不禮;若私回賀蘭山,惹惱了節度使,給房當部族帶來兵災,實為不智;你曾說過長相廝守,如今這算什麼,可謂不信。」

    師高月明高燒過後,臉色憔悴,原本豐腴地臉頰也略略消瘦,聽到侯雲策扣過來的幾頂大帽子,有些吃驚,有些難過,還有些愧疚。

    侯雲策用凌歷的目光盯着師高月明,師高月明並不畏懼,用天藍色地漂亮眼睛迎着侯雲策的目光。兩人對視片刻,侯雲策突然露出了笑容,道:「月明,你的頭髮亂得像個雞窩。」

    此語一出,師高月明猛地撲到了侯雲策懷中,「嗚、嗚」哭個不停,淚水很快就浸透了侯雲策的胸膛。

    「不願意到大梁,你就給我明說吧,我是這麼不通情達理的人嗎,你這樣做差點釀成大錯,小清如何禁得起賀蘭山地風霜雨雪。」

    師高月明仍在懷中抽泣不止。

    「月明,這樣辦,你也別到賀蘭山去,就留在靈州,小清你也留在身邊吧。」

    聽到郎君同意可以不去大梁,師高月明眼中閃出一絲光彩。隨即又黯淡下來,師高月明緊緊貼在侯雲策身上,道「我捨不得郎君,大梁距離靈州千里之遙,這一走,也不知何時能見到郎君。」

    侯雲策輕輕撫了撫師高月明蓬亂的頭髮,「世上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情,有一利必有一弊。古人有詩云,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靈州到大梁並百天塹,想見面隨時可以來往,等我到大梁安頓好以後,在郊外買一個莊園,你就搬過來住吧。」

    師高月明狠狠地點了點頭,臉上終於露出開心笑容。

    看見師高月明又哭又笑。侯雲策在心裏嘆息了一句:這個世道,女人真的不容易。

    西北,十二月十六日,北風在大地上盡情地歌唱,雪花、霜冰以及陰雨。使世界變得灰濛濛一片,一支騎兵隊伍冒着嚴寒,出了靈州城,沿着馬嶺水南下。隊伍行進速度極快,十二月底,已經到達了環縣遠郊。

    一名肥胖的官員身穿鎧甲,頭上戴了一頂皮帽子,手上籠着一雙鹿皮手套,儘管如此,他還是縮在馬背上,此人正是奉命傳旨地欽差大人陸大江。

    侯雲策回頭看了一眼縮在馬背上的陸大江。暗道:吳大江文官出身,能堅持行軍五天,也算是不錯了。

    林榮在聖旨中提到了儘快到任,侯雲策也為了顯示守規矩,就命令隊伍以行軍速度前進,這就害苦了傳旨的欽差大人,他根本沒有經過這樣艱苦的長途行軍,大腿全部磨爛。屁股也失去了知覺。可是侯雲策每天規定了行軍里程,他也不敢違抗。只有咬着牙在宰相面前苦撐。

    侯雲策遙望着遠處一條孤零零的灰白小道,小道盡頭是灰色的樹林,扭頭對欽差道,「過了這片樹林就能看見環縣地城牆了,今晚我們在環縣安營紮寨。」

    侯雲策一邊說話,一邊抬手拂了拂頭盔上堆積的雪,觸手處,鐵製頭盔竟比冰雪還冷。黑雕軍地頭盔全部加上了羊毛絨內衫,戴在頭上舒服體貼,又增加了防護能力,以前的頭盔沒有加內衫,或者僅僅加上一層薄麻布,每年冬天,都會有值勤軍士的耳朵被凍壞,黑雕軍移師鳳州以後,頭盔上就開始加上羊毛絨內衫,這以後就沒有發生耳朵被凍壞之事。

    欽差聞言長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討好的笑容,道:「侯相,黑雕軍真是名不虛傳,下官實在佩服。」(註:在大武代,只有宰相才被稱為「相公」,而不像後來那樣用的普遍;中書省和門下省的官員相互之間稱為「閣老」;刺使被尊稱為「使君」;縣令地尊稱為「明府」;至於縣丞等則被稱為「少府」。而他們都常被尊稱為「明公」。)

    侯雲策點頭道:「走了五天,人疲馬乏了,環縣是個小縣,冬季物資頗為匱乏,我們就不在環縣補充糧草,歇息一晚後明天一早出發,過了環縣,下一站就是慶州,在慶州全軍休整兩天。」

    親衛隊五名偵騎突然快速地向大隊奔來,一名偵騎手舉着一面黃旗,黑雕軍偵騎旗語,一面黃旗這意味着前面有情況,但是情況不嚴重,若舉紅色小旗,則意味着有緊急事態。

    偵騎來到侯雲策馬前,在馬上行了一個軍禮,道:「前面有兩支人馬,從旗幟來看,應是環縣駐軍在追擊盜匪。」

    侯雲策揮了揮手,新任親衛隊副隊長羅青松帶着手下沖了出去,五十名騎手疏疏地排成一線,弓箭全部拿在手上。羅青松列隊不久,樹林另一側隱隱傳來一陣馬蹄聲,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不一會,灰色樹林裏衝出來二十多騎,後面一百多騎緊追不捨。

    來騎沒有料到前面還有騎兵堵截,掉轉馬頭就朝西側跑,他身後二十多騎緊隨其後,二十多騎動作齊整,顯是配合已久。

    擔任兩年心腹親衛以後,羅青松被放出來擔任了親衛隊的副指揮使。這兩年沒有獨立領兵打仗,讓羅青松心癢難忍。想到回到大梁以後,指揮作戰的機會更少,羅青松不時嘆息運氣不佳,此時遇到一個難得機會,羅青松自是不肯放過,他見到來騎左轉,帶着親衛們如箭一般向西側插了過去。

    環縣左側是一塊平緩之地,夏天則是綠油油的草地,冬季則光禿禿一片頗為荒涼,沿着這一塊狹長的平地西行不過百里,就進入了清水河流域。同心城大戰之際,慶州守將吳松櫪就是沿着這條道路直奔同心城,解了節度使王彥超之困。

    二十餘騎速度甚快,羅青松所部已竭盡全力,雖沒有被甩開,要追上卻也極難,而環縣百餘騎則被遠遠的扔在了後面。

    二十餘騎縱橫清水河、烏鞘嶺,早已練出了一身精絕地騎術,党項精騎也莫之奈何,不料,在環縣城外,竟無法擺脫突然而至的黑甲騎兵。又跑了兩里,二十餘騎衝進了一個山谷,頭領模樣的絡腮漢子大喊道:「加把勁,過了這個山谷,就是青龍草地。」

    話音未落,山谷中突然鼓聲大作,數百名步軍手持步兵方盾,牢牢堵住了山谷通道。

    (第二百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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